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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皇後一路揣著一顆忐忑不止的心就此進來.足步聲回蕩於入夜有漸次燃起宮燭的進深過道之間.蕭索的回聲映的心口一陣瑟粟.
她在宮娥的服侍之下穿過挑起的簾幕.隔一段距離便瞧見帛睿燈下執卷的一抹身形.沒禁得心口隱動.啟口低低的喊了一聲“陛下”.
雖然聲音很輕.但和風送去.帛睿還是真切的聽了到.他聞言抬首.目光往皇後身上定格片刻.旋即柔柔一回應:“你來了.”
這般春風過樹的和煦情態.卻直叫澹台皇後心念一個發緊.她微蹙娥眉.側首喚退了服侍的宮人.旋即抬了碎步往帛睿這邊走過來.頷首沉沉.兀地就落身跪在了帛睿麵前.
帛睿餘光瞥見皇後這一落身的姿態.心口甫驚.忙抬首起身.緊走兩步過去.
卻見皇後在這時豁地抬眸.這一張春花嬌麵已被淚水浸了滿麵.就這樣簇簇的花了一臉的規整的妝容.
也知道皇後此般情態不見得就是出乎真心的悔愧.若要悔愧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早便已經悔愧了.又何須巴巴的等到時今才來這裏做樣子.但這其實無關痛癢.因為這後宮裏一眾女人們的心思.帛睿其實太了然.他一直都歡喜著揣著明白裝糊塗.而那主意卻是一早就打定在心裏的.
“陛下.”澹台皇後持著一雙氤氳了淚波的眸子.如此清霧迷離的掃了他一眼.出口聲息哽咽且潮濕.“臣妾.臣妾……”抽抽噎噎.竟是說不下去其他.
而帛睿卻不待她再說什麽.眉心一聚攏、複又緊跟著一個舒展.在她尚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的時候.微一俯身一把拉她起來.
一時心跳甫劇.澹台皇後驟地便有些失驚.她在這一路過來的時候便不知帛睿會是怎樣的情態.但即便無法梳理明白.也早便認定了帛睿決計不會是這麽副情態的.這般模樣的楚皇.溫柔且寬厚的令她極不適應.
“朕知道你此番覲見為得是什麽.”這時帛睿卻猝地開口.像是洞悉了發妻的心事一般言的有若及時雨.“朕也明白你要跟朕說什麽話.朕明白全部.”他一頓.頷首接口時麵上依舊溫良且含笑.
澹台皇後頭腦跟著又是一蒙……瞬息似有隱隱的了然.紛雜心念也就跟著百般潮襲了.然而她卻啟了啟菱口.聲息皆不發、欲言卻又止.人就是這個樣子.越是到了百感交集的時刻.一任平素反應再快再靈秀的人.也難免會有這一陣子的詞窮字盡.
心念如潮、思緒杳杳.百感交集的又何止是澹台皇後一個.
楚皇帛睿微仰了仰首.闔目深深吸納了一口摻雜著嫋嫋檀香的晚風氣息.複一睜目.神情於安詳寬厚中又濡染起慰藉人心的動容感:“我們.是夫妻啊.”這句話他是且歎著說出來的.
正是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平平淡淡的調子.卻把澹台皇後心口一懷柔弱處撩撥的錚地就是一發瑟.一股欣慰之感開始由衷漫溯過心坎兒、過腦海、過靈魂:“陛下……”她櫻唇又啟.眉目一舒.
“哎.”帛睿抬手打斷她.轉目沉下波光往她身上一層層落定.又抬手擺著她的肩膀讓她與自己直麵對視.“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語氣沉澱了許多誰也明白的深意.但始終注意著一個隔輕紗的拿捏.他並不挑破.“往事已矣.朕不願再提了.”這句話便有些釋然的味道了.然而他微一頓聲色.旋即卻又將話音微微挑起.“江炎也從來就沒有動過.你所憂怕的心思.”
澹台皇後這繃緊又鬆弛的心跳.在帛睿提及起“往事已矣”這一番話時.便複又打了個收束的緊緊繃起來.現下驀地又聽他言出“江炎”二字.自是沒防備又是一陣心若擂鼓.
華昭夫人之事.澹台皇後是最根本也最直接的幕後推手.即便這麽些年從沒有人膽敢在她麵前觸碰這禁忌、即便皇上也十分默契的留了顏麵不曾提及過.但她自己心裏那道坎兒她又是如何能夠欺瞞過去呢.
人在做虧心事的時候.不是沒有除開果報之外的另一些附帶的罪業.這麽多年.皇後也會時而在一個或是月朗星稀、或是月圓花好的夜晚想起自己的妹妹華昭夫人.想起她們也曾有過的姊妹情深、無話不言、竟日連天相膩一處的韶華好時光……
似乎再沒有怎樣一段時光.是比那時更為快樂且單純的了.那可真是一段因懵懂而美好的青蔥歲月.是這人之一生最為寶貴、也注定無法回昨的瑰麗寶藏嗬.
但世間好人好物似乎都是如此.都是白駒過際極短暫的一瞥驚鴻.不待細細品味與珍藏便一閃即逝.便是連夢回都無法再將當時的感覺一絲一毫不落的貯藏心底.
但日後流年飛度、滄田桑海.隨著境況與身份的不斷輪轉變幻.她到底還是與幼妹陷入到關乎這同一個男人的牽扯裏.糾糾葛葛形同水火.最終走到了這樣一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悲涼地步.
當真悲涼.何其悲涼.但在悲涼之餘.誰道澹台皇後不會心生惶恐、心生愧疚.
隻是這樣一件秘事.她也隻能隱忍不發獨自按捺.於是在人前她還是那個穩坐鳳位、母儀天下的大楚國母.而於人後卻隻覺自個是身係了一身血腥罪孽、卻偏生又掙脫不得洗滌不淨的嗜血邪魔.
這份苦楚.未嚐不是一種因果的締結與得證……
帛睿頷首.再頷首.麵見著眼前自己的皇後這一張麵孔在燭光底下影影綽綽.越來越做不得起初時的那種強持的鎮定.他心念沒有靜止.結合此情此景不難體察出她的心河此時正起著如何一種冰火交融、冷怒兩重的劇烈變化.
但忎是再難梳理的情絲、再難放置的感情、再不願觸及的依依往事.到底也該有一個徹底解決的時刻.這麽些年隱忍壓製.今時今刻也該俱數做一個了結了.把話說開了.人反倒不會再如先前那般負重累累、無處宣泄.
“其實……”帛睿拖長了一句聲息.在皇後淚眸轉向他的時候.方重又啟唇肅穆.“歸根結底是朕對不起你在先.”一句話似歎.這歎息卻又輕的幾不可聞、沒有著重點.
皇後眸色又是一濕.尚來不及有太多感懷的時候.又聽帛睿繼續一句接踵而訴.
“縱然華昭是無辜的.但這個孽不該歸罪你.該歸罪到朕的頭上.”他一側目.眉心在不經意間次第聚攏.後一字一句.“朕的、華昭的、你的……其實說到了底都是朕的.”漸次變得低沉.忽地又一挑聲.“朕才是這孽業的本源.”
“皇上.”皇後被這話撩撥的心念愈熾.下意識抬手拈了蘭花擋在帛睿唇畔.
帛睿便停了一停.垂目微微.複牽唇無聲的一笑.邊抬手一把握住這隻擋在自己唇兮之前的手.這隻手是冷的.涼的.似若一段水晶琢雕而成.此時沒有一絲常人該有的可令人心安的溫度:“不要想太多了.”他心思一沉.眉目微浮少許的釋然.一雙黑白分明的辰目有天際星光斑駁沁出.他握著澹台皇後的那隻手順勢往下滑.直到自己心口處方停住.又握著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你永遠都是皇後.都是朕的妻子……”與此同時.這一句溫情脈脈、又似乎隻是單純敘述的熾熱言詞.恰到好處的順口溢出.
巨大的動容從來都是無言.至為濃烈的落在心裏.然後服貼著心坎兒一路熨燙過去.溫溫的似乎可以氤氳培植出最美的心花:“皇上……”澹台皇後娥眉娟娟.除了這一句哽咽且潮濕的“皇上”之外.她是當真不知自己還能再說些什麽樣的話、還該再說些什麽樣的話了.此時此刻.她似乎第一次感覺到了這樣強烈與自然的、同楚皇帛睿之間這樣一種無聲無形的默契.落在心裏.那樣美好、偏又那樣令她愧疚作弄.
“朕是你的男人.自然該有這樣的擔當.”帛睿順勢一收臂彎.將皇後一下就籠進了懷心裏.所言皆是發乎於心.故而聽在耳裏尤其真摯.“但是.放過江炎吧.”他一頓聲.錚又帶起許多別樣感情.“他是無辜的.他是朕的兒子啊……朕這一生.已經虧欠他與他的母親太多.太多了.”帛睿且言語著.不由便一點點複又陷入到了自己這一懷情念的泥沼深處.眼前一些或人或物他頓然就變得看不大清晰了.“朕想認回他.”最後的最後.他沉沉的說.
帛睿很喜歡江炎.在尚不知江炎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時就一眼便起了欣賞之意.無論是出於對華昭與江炎的愧疚.還是對江炎真切的欣賞和喜愛.他都想認回這個兒子.他要認回這個兒子.
隻是.父子相認.於情於理都原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但一切正常的事情一旦放在皇家的立場.樁樁件件便都會再也做不得正常..若認回江炎.就勢必會牽帶出當年華昭夫人一事.那時候帛睿帝王的顏麵、天家的威儀又都要往何處去擱置.如此看來.帛睿這個念頭起的其實是孩子氣的縱性了.
但澹台皇後知道.楚皇決定了的事情.即便是孩子氣也決計不會有退縮不前的餘地.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了解這個男人究竟是何等樣的脾性、何等樣的行事作風.
燭影合風.搖曳出滿室不真切的闌珊清夢.澹台皇後轉了眸波定定瞧著已然陷入回憶、陷入執念的帛睿.心頭還是沒禁住便起一個惝恍.終究又徐徐然皆數放下……她覺得倦了.她心知皇上定也是如自己一轍的倦了、累了、困頓了.
那麽.便讓諸事勿再煩擾吧.人生在世遺憾事之幾多呢.能恣意時且恣意.權且.權且由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