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怎麽辦事的?把那麽重要的東西弄丟了!”
“你一天到晚隻知道說我,你自己呢?剛才你也在一邊看著,當時怎麽不知道說啊?”
“你!我懶得和你糾纏!你說現在怎麽辦好吧?東西忘了拿,現在又必須盡快把消息帶回去——”
我尚且思索著方才和曉鴦的一番對話,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花園。碰巧又遇上那兩個小藥童,爭吵聲遠遠就傳了過來。
“啊,是桓玉仙君!”
他倆在看到我後齊齊行了個禮。
“你們在吵什麽?”
其中一個小藥童把他們爭吵的原因給我敘述了一遍,也不過是去給扶翰神君送藥的時候把東西不小心落在那了,這會兒又急著回去給藥君稟報情況,因而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
“這樣吧,我幫你們去給藥君捎個信兒。”
鑒於先前在瑤池邊對他倆視若無睹,我此番很是主動地提出幫忙。
聞言兩個孩子不禁喜形於色,一齊道:“真的?多謝仙君!”
來到天青廬階前我回憶了一遍適才被交代的話,確定無誤後抬腳剛準備上去,一個熟悉的聲音卻在此時傳了過來。我循聲往府第側邊的那條小路看了看,狐疑地走過去……
隔著一樹星星點點的白花,在那扇半敞的格子窗裏我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
無弦。
他來這裏難不成是有什麽病痛?
我正沒由來地感到憂心,但見他來回踱步像是在背什麽東西:
“……對天君自稱‘兒臣’,對德高望重的老神仙自稱‘晚輩’,對——”
聲音在他的目光不經意掃過來時戛然而止,而我絲毫無心去躲,滿腹的疑問在聽到他背這些基本禮儀常識的時候就已經按捺不住地愈演愈濃。
隔著一樹橫斜疏影與他久久對視,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這一瞬間靜了下來,而他的表情在半掩半開的窗裏顯得有些明昧不清。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撞見無弦的異狀了,他這個樣子,難道……
“桓玉!”
聽到有人大聲叫我名字我當即轉過頭去。然而來不及看清來人是誰,一縷溫純的香氣飄至鼻口,在嗅到它的下一刻我眼前一黑,登時就倒了下去……
ˇˇˇ
“啊、阿嚏!”
因為昏迷中一個驚天的噴嚏,我幽幽醒轉過來。
四周一片黑咕隆咚的,僅有一線天光從高高的門縫處透進來,勉強讓我看清自己如今身處何地——
刻滿麒麟異獸、咒印符文的銅牆鐵壁,四方牆隅柱梁上懸掛的玄鐵粗鏈,身上結實有韌勁的寒冰軟索,以及沒及腰部的幽藍水光……
這裏,應該就是天宮禁區的水牢了。
憶及昏迷之前的所見所聞,稍微想想也能猜到,我怕是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此番才會被鎖在這個陰冷潮濕的鬼地方。不過,明明我大半個身子都浸在水中了卻僅感到少量的不適,這水牢裏的水即便不說冰寒徹骨、噬人魂肉吧,把你凍個半死不活也還是妥妥的……難不成憑我這半精不熟的體魄,其實早已被泡得神經麻木了?
“哢哢——”
隨著鐵門緩緩開啟,門軸處因摩擦發出極其刺耳的噪音。在霍然瀉入的亮光中,我依稀辨出一個鶴發老者的身影。
“唉……桓玉啊,什麽時候你不來,怎麽偏偏就撞上了那個時辰呢?”
此人話一出口我便認出——
“藥君?”
他並不答,隻又無奈地歎了一聲。
在他默默無言地向我走來時,鐵門再次發出那種讓人煩躁的聲音,密不透風地在他身後重新合上了。
“這水如何?”藥君來到我跟前站定,蹲下來用手在水裏劃了劃。
“奇怪,不是很難受。”我說出心中的疑惑。
聞言一副愁容的他這才顯出幾分欣慰。“那就好,那就好。看來,我的藥起了作用。”
我大驚:“藥君,你偷偷用藥幫我減刑?”
“我老了,職位萬萬丟不起,你可別聲張啊。”
“……”
說實話,平日裏和這一眾老神仙雖處得融洽,那也全然是因早些時候與他們談書論道頗合得來。就因為這種程度的交情,藥君他竟……
“桓玉,今日在我那裏你沒有見過五殿下,明白了嗎?”一束光落在蕩漾的水麵上折射在藥君眼裏,像兩團幽火。
“明白。”我遲疑著點了點頭。
“不要猶豫!”
我被他猛然提高的音量嚇了一跳,隨即又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我不知道那件事究竟牽扯到多少根敏感的弦,既然藥君如此強調,聽他的應該不會錯。
藥君的臉色這才稍微緩和。“你要知道,這事兒一旦牽扯進去於你百害而無一益。萬幸,當時撞見你的隻有我和另外一位老君,我已當場給了你教訓,也好說歹說不讓他去稟告天君了。這樣一來你隻要再委屈一下把這蔽人耳目的懲罰給捱過,就沒事了。”
聞言我心裏真是感動得不得了,沒想到我自己捅的簍子他竟替我擔待到這種地步。
“藥君,你的恩情桓玉日後定當相報!”
從他笑起來的皺紋間我仿佛一瞬間看到了以前那些關心愛護我的親人的影子。
……
一個人獨自呆在水牢裏,身下的水漸漸開始沒過胸口,即使藥君的藥已經讓它柔化不少,時間久了窒息的痛苦還是如期而至。
渾身被鎖得動彈不得,我隻能勉強仰著脖子艱難地呼吸,而無論眼睛睜得有多大,在這幾近密閉的漆黑空間裏依然找不到任何東西能給我遊移在半空中的目光一個棲落點,耳畔除了偶爾泛起的水聲剩下隻有自己紊亂的呼吸。
——每當獨處於靜寂之中就會犯的怪病還是來了。
此刻我腦子裏一片混亂,對周遭未知的一切感到極度的惶恐和不安。
以前也許是我的運氣好,在這種症狀尚未變得更嚴重時就會有一個人及時出現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然而這回,我還能盼著誰突然出現?
耳畔變得越來越喧囂,我甚至快要聽不清自己的呼吸聲了。那些潮水般的聲音一擊又一擊拍打著我的耳膜,像身處一望無垠的戈壁,狂風卷起黃沙從肩側一撥又一撥地呼嘯而過……可是,在我的麵前明明是一片深濃死寂、永遠不會改變的黑。
胸腔裏一顆心止不住地狂躁振動,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讓我不得不相信或許下一刻在這片濃黑的某個地方就會跳出來一個可怕的怪物……
隨著時間越來越長,我漸漸能聽出那些嘈雜的聲音在說些什麽。那話語的內容極為駭人,透著一股濃重的陰森氣息,即使我努力想清心無視這些聲音它們卻仍舊揮之不去——
“那些人來了……他們會殺光我們……”
“好慘……我恨……恨……恨哪……”
“娘……爹的頭……眼睛在流血……”
“不甘心……憑什麽……大家都死了……”
“死……死……死……”
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孩子的聲音……或哭喊、或尖叫、或呢喃……那麽多的聲音都在說一個字——
死!
“哢哢——”
門軸轉動發出的刺耳噪音此時此刻就像一把閃閃發光的寬背大刀,一刀下來那些在耳畔縈繞不去、汙染精神的聲音頓時被砍得煙消雲散,整個天地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仿佛經曆了一場大浩劫,我筋疲力盡地垂下腦袋,想要閉上眼睛卻發現因為剛剛瞪得太用力此刻眼皮還在痙攣打顫。
……我不明白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也絲毫不敢去回憶了。
我整個人幾近虛脫,沒有任何力氣去抬眼或是勉強從喉嚨裏發出一兩個音節,隻像個死人似的癱著,全身上下唯一還能正常運作的器官隻剩下一對尚感麻木的耳朵。
“咳咳!”
隨著鐵門緩緩合上,來人發出一陣急促的咳嗽聲,聽起來……倒是有些熟悉。
“看來,你這次的傷分外嚴重啊。”
“咳、還好。”
是藥君回來了,還帶著另外一人。這人嗓音雖因染疾而顯得沙啞,但多多少少還聽得出原音,莫不是……師傅?
他還病著,怎麽會跑到這兒來的?
“嗯?你方才不是說她狀況尚佳麽?”
“這……”
恍惚中,我隻覺有一股暖流徐徐從對麵漫了過來。
“……還好還好,也許隻是太累了。”
“看她這鬼樣子不像隻是太累了……好,那人我就領回去了。”
“喂!你不能就這麽——”
“放輕鬆。我知道你、咳、無意為難她,此番也隻是做戲。你不好自己放了她擔心會惹非議,所以我來了你應該高興才是,這樣你就能被我‘恐嚇威脅’從而‘無可奈何’地讓她走了。”
“……你嘴賤的毛病就不能改改?隻怕桓玉跟著你會被教壞!”
“咳、說到這我倒是想問問,她哪點好用得著你如此維護了?”
“這不像是個做師傅的該說的風涼話吧?”
“你不答也行。”
“唉……這姑娘博學多才人又實誠可愛,靜得下心沉得住氣的,年紀輕輕肯和我們這幫老家夥混在一起,這樣的姑娘哪裏不討喜?”
“……行了,我這就帶她回去。”
“等等!不是我說,你究竟為何會知道她出事了?”
“我不知道。我在山裏病得快死了,無奈之下隻能到她最可能來的地方找她回去伺候我。”
“……別人不行嗎?”
“她是我徒弟。”
“……做你徒弟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