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再看那邊時馮霜已經睡著了。一頭柔順的黑發軟軟地搭在身上,有幾縷垂下來遮住了安靜的睡顏。
坐得也夠久了,我慢慢悠悠地從石階上站起來,在拂去身上的灰塵時卻突兀地拍到一個硬物——原是昨晚燈會上胡亂買下的一隻錦囊,裏麵裝著一支細長的白瓷瓶。
……敢情我把這茬給忘了。如果我沒記錯——
“我說師傅,您給我這個小瓶是要做什麽?”
前幾日瞿墨一如平常地支使我去天宮找人,正是那一次他將這個白瓷瓶交到我手中。
“這是聞了就能讓人老實吐露心跡的藥,簡稱‘葉芍’。”
“……”這哪門子的“簡稱”啊欺負我沒文化是嗎。
“途白那小子假公濟私拿我的東西已經不是一兩天了,每次向他提起竟然還給我裝傻,真想滅了他。”瞿墨這個可怕的家夥一臉平常道,“你去了就把這藥抹一點在信封上,然後抓他的話柄挑有價值的回來告訴我,我好辦他。”
什麽?又要我做狗腿幫凶?……不過,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給我等等!師傅,你剛才說這藥是聞了就會中招吧?我要是把藥抹上了自己怎麽辦?”
他像是早有準備,從容地從袖中取出另一瓶藥。“這是吃了嗅覺就會喪失的藥。來,啊——”
“你夠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我一到天宮哪裏還用找,途白已經手捧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候在了那裏。一見我,他滿臉誠懇地迎上來忙說先前是自己錯了,現下把東西全還給瞿墨,隻求他老人家千萬別想什麽心思折騰他……
之後我本想把這個沒有發揮作用的白瓷瓶也給一並還回去,但憑我這堪稱極品的記性事一多就給忘了,於是一直留到今日。
此時閑著沒事,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它玩兒,結果手一滑,它就這麽沿著一道弧線飛了出去……
就在我迭聲直道“倒黴”,堪堪趕上施法作出一個屏障以免自己中招之際便聽得脆鈴鈴一陣響,前一刻還完整的瓷瓶在馮霜的吊床附近摔了個粉碎,透明的液體緩緩淌了出來……
我手忙腳亂地想找東西來打掃,那邊卻毫無預兆地傳來了輕緩的嗓音——
竟是,馮霜開始講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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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百年前,溟瀾野開出第一朵夢骨花。
千年湯湯歲月方養得這麽一朵,在它綻放之時整個籠著青霧的荒野都仿佛煥然生光,而化形之後更是縱有人麵桃花傾國顏色也無法與之比擬。
夢骨花化作的少年天生靈性,未等佛祖引他入壇便自行跑到五光十色的凡界玩耍。然而因他初生的靈魂過於純淨,沒在那待多久他的身體便有些承受不了了。
後來,是一位浣衣的老人發現了昏倒在河邊麵色蒼白的他。老人心中憐憫,在將他喚醒後將身上唯一一點備用的糧食全拿出來給了他。
他雖不適應凡界的粗食,但此時此刻這些正如雪中炭火。少年十分感激老人的幫助,可他從未經世不知該如何用言語表達謝意,隻得代之以一個熱情的擁抱。
第一次觸摸到人,他驚訝地感受著對方身上傳來的熱度——無法形容這是怎樣一種感覺,畢竟在溟瀾野呆了這麽久,他隻知道冷風青霧,沉星寂野。
感覺到對方掙了一下,他立馬慌了,剛急著想放手一片厚實的熱度卻在下一刻落到他的頭上,有些僵硬地順著他柔軟的頭發撫摸起來。
“若我的孫子還活著……”
少年不明白老人忽而有些顫抖的嗓音,隻是單純地覺得喜歡這種溫暖安心的感覺,喜歡這個老人,等自己恢複了仙元定要好好答謝她。
然而當他慢慢鬆開手、意猶未盡地離開老人的懷抱時,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張凍得泛紫、已然沒了生氣的臉……
他先前不知道自己的依戀會殺人,而人類又是如此脆弱,以至於他輕輕一碰,就沒了。
……
他不敢再接近任何人,可眼下自身的狀況讓他不能立刻回到西天聖境,隻得在凡界挑了一處人煙稀少的去處。
正是那一天,年輕的君王塞外歸來,因不想引起騷動就隻著了幾個侍衛陪同繞過大路走小路。在這條小路上,他看見一個穿白袍的少年站在雜草叢生的荒田邊,一雙清亮有神的眼睛望向遠處,追隨著消失在蒼茫天際的鴻影。
隻此一瞥,光陰即止。
順理成章地,少年自此住進了金碧輝煌的宮殿。
鍾鼓饌玉,綾羅華裳,管弦絲竹,紅巾翠袖。他在頃刻間便擁有了凡人夢寐以求的一切——
代價,是自由。
年輕的君王恐懼他身體能致人死地的溫度,但同時也被那張不屬於紅塵俗世的絕美麵容深深吸引。他將少年鎖進一盞足有兩人高金質的籠子裏作為最特別的飾物放到華美的宮殿,任他的美麗在金玉流蘇的裝飾下變成最毒的酒,讓每個目睹之人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少年從最開始的狂躁不安到頹然自鬱,到迷茫不定,再到最後的無悲無喜。他整天隻安靜地抱膝坐在華麗的籠子裏,闔眼聽著那些仿佛沒有止境的讚美——忽遠忽近,忽近忽遠,然而總在他伸手觸不到的邊緣。
那些讚美他的詞才情橫溢曼麗穠豔,隨便一則被寫成詩篇都足以被世人熱熱鬧鬧地傳唱一時。然而在他看來,那些人的眼睛裏越是充斥驚豔與讚賞就越看不到他真實的內心,滿嘴稱讚越是天花亂墜就越像是對他無情的嘲諷。正是這一副副迷戀尊崇卻又小心翼翼畏縮不前的姿態,讓他的心一分分寒下去……
慶幸的是這種境況並沒有持續更長時間,他在日複一日的靜養中終於慢慢恢複了仙元,於一個清靜的早晨翩然抽身離去。
他本該成佛,隻是被俗塵所染的心性斷不能再稱之為完璧,因而最後隻得被遣出西天聖境,屈身九重天界做了一位織夢的神仙。
不過這實在是一個悠閑又有油水可撈的好差事。所謂溫飽思淫欲,吃飽喝足的他有時會覺得空虛,隔三差五地就往凡界跑。落到帝王家就做藍顏禍水,妖孽宮廷禍亂朝綱;落到平民家就做一隻披著羊皮的狼,左右離間惹是生非……總之是見簍子就捅,見哪兒太平就去給它攪黃。然而他還是把持著一個度,攪和得差不多了見勢不妙就立馬收手,搞得天帝每次想借他肅清一下天界的綱紀都讓他鑽了仙規戒律的空子無處下手。
就在第三千八百六十一次跑去凡界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彼時他是一朵夢骨花的樣子,而那個身著短褐的姑娘就挽著一個采藥的竹籃站在他麵前。
她的眼睛很大,含著一股氤氳的水煙,若非因那過於分明的黑白很難察覺她其實目不能視。
姑娘循著香氣俯下身,抬起雙手在他情不自禁開始戰栗之時輕輕將他捧住——
而她,竟全然無事。
他驚詫之餘便得聽這姑娘由衷高興道:
“真好看!”
他誠然聽過這世間最華麗的言辭,然而竟全不如眼下這句簡單粗暴的讚美讓他觸動——或許因為這句話是當那帶繭的指腹輕柔劃過花瓣時帶著他久違的溫度應運而生的……
當他化成人形再次出現時,姑娘的手似初時那般摸索著撫上他的臉。一雙眼近看,像是塵封著花草蟲魚的寧靜湖麵。
“你肯定長得很俊,就是太瘦了!要好好吃飯啊。”她笑著,唇邊暈開一層溫軟的漣漪。
許多年之後,當依然年輕的他攙扶著這位已然老去的姑娘慢慢行走在結滿麥穗的田間時他還在奇怪:
自己明明是那麽眼高於頂的一個神仙,可跟著這個既看不見他的美貌又不會說話的笨丫頭,他竟還能如此耐心地陪她度過了這無數個春秋……到底是中了哪門子的邪?
而對於這個答案,他永遠隻能在自己不規矩地拍開破布垂簾,衝著在灶台邊忙活的那個身影喊“阿籬,走,散步了散步了”,而她回過頭一臉灰地朝他笑的時候才一瞬間恍然得出——
愛,有時就隻是如此不厭其煩的日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