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好玩的地方確實很多,而且百裏晉楊倒台,現在百廢待興,所有人眼裏都有了希望,百裏寄越坐上那個位置,是眾望所歸。
所有人心裏都是輕鬆的,瀛洲上空雖籠罩著一股頹靡的氣氛,但所有人都會相信,這團陰雲終將散去。
瀛洲內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小山坡,如果登頂,雖然沒有一覽眾山小的磅礴氣勢,但也會有一番別致的景觀。
從上往下,能將整個瀛洲城收入眼底,站在高處,烈日熔金,草木葳蕤。
羅渚身體並未痊愈,但也堅持著親自登了頂,百裏寄越不放心他的身體,多次想要扶他,或者背他,全都被羅渚拒絕了。
以前他靈力一動,就能飛躍一座山,現在他的丹田廢了,破天荒地當了回凡人,光是爬山這一件事,就讓他新鮮得不得了。
羅渚臉色雖然蒼白,但精神頭非常足,許是注意力在別處,他並沒有覺察出疼痛來。
百裏寄越盯著羅渚的臉,低不可察地歎了一聲。
羅渚沒去注意百裏寄越,他此刻全被這輝煌壯闊的景色勾走了眼球。
瀛洲的規劃非常方正規範,不管是大路小路還是官道主幹道,都是直而正的,南北延伸,東西縱橫。一條中軸線把整個瀛洲劈成兩半,大大小小的建築分列兩邊,平時在低處不顯,隻有鳥瞰過去,才能真的體會到這嚴謹到近乎苛刻的瀛洲文化氣息。
百裏寄越立在羅渚身側,道:“瀛洲是個古城,從千年前就傲立在皓月大陸東部。”
很奇怪,明明他即將坐擁這片大好江山,這一切都將獨屬他一人,登高望遠,勾起的不是他久久震撼難平的胸懷心緒,而是那種淒然蒼茫,又帶著幾分迷茫與無可奈何的孤獨。
他擁有王位了又能怎樣呢,還不是孤身一人。
到這種時候,百裏寄越竟然有些鬆動,他如果真的跟羅渚走了,也不是不可……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被他自己潑出了一頭冷水。
怎麽可能?
國家社稷猶在,邊關蠻族蠢蠢欲動,這個國家太需要一個領袖了。
國危家難之際,他自己選擇出來當英雄的,他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去退卻。
他百裏寄越,活該孤獨一輩子。
羅渚臉上還有些稚氣,但這稚氣在蒼白的臉色下已經不明顯了。
他站在此處,忽覺心胸開闊,但就算開闊,也沒法讓他心結打開。
他就是想不明白,百裏寄越為什麽會拒絕他。
他知道百裏寄越在顧忌著什麽,他們兩個命運不同,走的路也完全不同,兩人太多分歧,這樣的感情太脆弱,指不定會在歲月長河的某一處出了問題,然後全線崩潰。
百裏寄越說多了百年壽命,現在已經過了三分之一,他怕他自己隻是羅渚漫長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到最後,他付出所有,而羅渚新鮮勁過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羅渚隻不過是彈指一揮的幾十年,而百裏寄越他付出的是一生。
羅渚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最後沉進深不見底的大海,連個氣泡都冒不出來。
此刻壯闊輝煌的景致都不能再引起他的半分興致。
百裏寄越察覺到羅渚的失落,他裝作沒看見羅渚眼底的失落,道:“累了?”
羅渚的好心情在那一瞬間消失殆盡,他隱忍地瞥了百裏寄越一眼,閉目運氣,在平息心情。
良久,他睜開眼,神情有些冷:“是有點累了,接下來我們要去哪?”
百裏寄越帶著羅渚幾乎要把整個瀛洲城轉了過來,羅渚意興闌珊,全然不見開始的那般興致勃勃,隻懨懨地坐在馬車上,聽見到目的地了,然後抬頭,下車,在目的地逛一圈,走馬觀花一場下來,羅渚的心情更加糟糕了。
百裏寄越心裏有些急,可表麵上卻沒顯露什麽,他抬頭看著東方升起的弦月,靠近羅渚了一些:“夜市快起來了,要吃些東西嗎?”
羅渚沒什麽心情,搖搖頭。
百裏寄越道:“夜市很熱鬧,到晚上可以放河燈。”
聽到河燈這兩個字,羅渚的眼睛亮了一瞬,整個人終於有了點活氣,他也終於一改一開始的低沉,暫時放下心事,準備跟著百裏寄越往夜市那裏走。
百裏寄越沒有說錯,夜市算是被戰爭摧殘之下的大殷一個最熱鬧的地方了。
各種小吃,雜貨鋪門口全都掛上了通紅的燈籠,在微風之下搖曳著,構成一條明滅不定的長龍,在咆哮著蜿蜒向前。
羅渚下了馬車,其他的連看都不看一眼,直奔放河燈的地方。
百裏寄越沒有拒絕的理由,隻緊跟在了他後麵,怕他走丟。
他們這次出來並沒有帶侍衛,一是怕引人注目,而是因為羅渚說隻要他陪著。
夜色之下,湖麵平整如鏡,銀月倒懸,落在水淋淋的波光之上。
有些小童在放河燈,一邊笑嚷著,一邊蹲在岸邊,用手仔細護住了那一截小蠟燭,心裏許下了什麽隱秘的小願望,許是盼著阿爹阿娘能多給他們買些糖吃,還許是許願隔壁的阿牛別再欺負自己。
羅渚學著小童們的樣子,蹲下身,折了一個蓮花燈,點亮之後,閉著眼,嘴裏念念有詞,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蓮花燈送入水裏,生怕燈還未入水就翻底,讓他這個願望直接被上天扼殺。
百裏寄越怕他被來來往往的人給擠下去,不聲不響地站在他身邊,目光落在那蓮花燈上,神色顯得有些深邃。
大功告成,羅渚準備起身,可不知是他身體太虛弱,還是蹲久了乍一起來血液全流往大腦,他起身的那一瞬間,眼前發黑。
他沒站穩,腳底一軟竟往後栽倒。
百裏寄越眼疾手快一手攥住他手腕,整個人也快步衝上去,給羅渚當了一個人形靠墊。
羅渚恍恍惚惚的,覺得自己手腕被一隻鐵鉗似的手攥得生疼,他“嘶”了一聲,待那股眩暈感散去,才一眼撞進百裏寄越深潭似的眼。
百裏寄越似是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立即放開了羅渚的手腕。
羅渚卻見到了什麽希望似的,反手握住百裏寄越的手,低聲詢問:“殿下,你知道我剛才許了什麽願嗎?”
百裏寄越目光有些閃躲,道:“願望如果說出來就不靈了。”
“不靈就不靈吧,”羅渚一笑,“反正這個願望不管怎麽都不會實現的。”
百裏寄越覺得自己的嗓子眼一陣發緊。
羅渚說:“我希望百裏寄越他能答應跟我一起回玄月毒教。”
此話一出,兩人均是靜默了。
羅渚也覺得自己這願望荒謬到了極點,訕然一笑:“說出來說不出來,結果也都是一樣的。”
百裏寄越卻覺得自己的心髒瞬間被一隻手扼住,那一刹那連呼吸進行得都有些艱難。
遠處的暖橘光芒璀璨而溫暖,月下靜謐而悠長,但羅渚知道,這些都跟他們兩個沒有關係。
但他還是不死心地問了:“殿下,我能親你一下嗎?”
百裏寄越立即做出反應,掙開他的手,後退了一步。
羅渚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空茫,他失落地低下頭,隨後又抬起頭來,露出個勉強的笑:“哈哈……逗你的,我有點餓了,殿下你帶我回去吧,明天一早我師尊就來接我了。”
最後幾個字說出來的時候,他尾音帶上了些顫抖,明顯要哭。
百裏寄越眼睛移向別處,道:“回宮吧,時候不早了,要吃藥了,不然你的身體撐不住。”
羅渚勉強扯開嘴角,“嗯”了一聲。
回宮的路靜默而漫長,偶爾有車夫的幾聲低斥,彌漫在他兩人之間的氣氛尷尬而沉默。
羅渚幾乎一路上都在想,他跟百裏寄越到底是怎麽走到了這一步,最後要分別的時刻來臨之際,他竟然連一點兩人之間的溫馨回憶都沒有。
除了最初在鬼哭林裏的那驚鴻一瞥。其他什麽都沒剩下。
羅渚寂寥地靠在車廂壁上,眼角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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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渚一夜未眠,在晨光初起的時候,他推門走了出去。
百裏寄越還在忙著批閱奏折,羅渚想最後見他一麵,吩咐小宦官領著自己去找他。
小宦官不敢違抗,畢竟這是安王殿下親自吩咐的要好生照顧的人。
羅渚在禦書房找到了百裏寄越。
百裏寄越明顯有些心不在焉,朱墨滴在了奏折上他都沒有發現。
“殿下……”羅渚輕聲喊。
百裏寄越沒有反應。
羅渚又喊了一聲,百裏寄越才恍然回神,抬頭與羅渚對上眼。
“殿下,我要走了,你能送送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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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並肩而行,沿著方磚向前走。
他們兩個似是極有默契,步子的頻率,大小都完全一致,而且他們誰都不願意先開口打破這要命的寂靜。
吳莫虞在宮門之外等著,百裏寄越在出了後宮之後就不再走了。
羅渚疑惑地轉頭看他。
百裏寄越:“願你以後前程似錦。”
羅渚深吸氣:“殿下,還沒到頭,你再送我一程吧。”
百裏寄越沒有拒絕的理由,二話不說,繼續往前。
兩人默然無言,羅渚早上沒有服藥,臉色蒼白似紙,丹田處的劇痛又陰魂不散地找上了他。
羅渚自嘲一聲:“殿下,隻要你說話,我現在可以立刻就留下來,不往前走了。”
百裏寄越下意識抬頭看去,看見了巍峨聳立的宮門,外麵等候著羅渚的師尊。
百裏寄越知道羅渚在等著什麽,這也是羅渚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