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書凝也巴不得百裏寄越一句話都不要說,他動作最快,嗖一聲鑽上了馬車。
恐怕這是他身份暴露之後第一次這麽真心實意地聽晏青時的話了。
百裏寄越聳肩,朝羅渚示意自己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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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在穆書凝身死之前的六七年。那時候楚俞情還未下山曆練,還未摻和到穆書凝和百裏晉楊這對君臣關係之中,穆書凝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大人。
在那個時候,百裏寄越和百裏晉楊之間的矛盾還沒有那麽深,兄弟兩個在眾臣麵前還是敦睦友愛的。
那一年,恰逢大殷十年一度的祭天大典,而曆史上,大殷從未有過國師這一要職,因此穆書凝注定是要在這個大典上拋頭露麵。
祭典將持續三天,在第一天有花車遊行,繞城六周,祈風調雨順,然後便有穆書凝在祭壇上舞祭天之舞,祈上蒼保佑,最後有天子祝詞,祈國泰民安。
這場祭典聲勢極為浩大,光是花車就足足從王宮門口排到了長明大街的盡頭。長明大街是瀛洲的主幹道,把整個瀛洲城一分為二,中軸對稱,王宮則在長明大街的另一端上,有一條軸線將王宮分為兩半,與長明大街重合。
花車全由純金打造,上麵擺滿常開不敗的鮮花,芬芳四溢。在花車上站著諸多麵相,有諸天神佛,還有冥界惡鬼,有金光滿麵慈眉善目,也有青麵獠牙凶惡之相,不過結果無一不是神佛一方擊敗惡鬼一方,每當惡鬼相浮誇地表示自己已死之時,街邊的百姓們就全都喝彩叫好。是為正義戰勝邪惡。
每一輛花車前麵都要配一對童男童女撒花瓣開路,寓意聖潔虔誠。
光是花車遊行就要遊行一整天,如果有的時候有個過程耽擱了,可能還要遊行到第二天一早。
假如真的這個遊行沒有走完,就算耽誤第二天的儀式都不能少繞一圈,因為這要走幾圈,要表演什麽節目,都是固定了的,如果稍有紕漏,被天上的神仙看了去,是要降罪的。
這次的祭天遊行還算順利,午夜之前便結束。
接下來最值得期待的,就是國師大人的祭天之舞了。
在民間也早有傳說這國師大人有著天仙一般的容貌,且身散異香,長生不老,盛傳當年他來到大殷的時候天邊忽現七彩祥雲,當朝天子百裏晉楊親自將國師大人引下的黃金車。
這麽一來,那些民間話本就有的寫了。
穆書凝曾經草草翻看過幾眼,被裏麵的內容給震住了。
裏麵全都是國師大人和天子的風月事愛情故事,淒美夢幻,甚至還有說國師大人實際上是女扮男裝……
穆書凝被這話本氣笑:“胡扯!”
單從這話本上就能看出來民間對這國師大人是抱有多麽美好的幻想。因此祭典第二天的祭天之舞,定是人滿為患。
第二天吉時一到,穆書凝往祭台正中央一站,台下鴉雀無聲。今天是個大好的天氣,烈日璀璨無邊,晴空無雲,祭台有攏光和聚音的效果,一般做這種設計就是為了營造出一種假象,就好像站在祭台中央的人可與天道相連,為天選之人。
此刻穆書凝安靜垂眸站立在祭台中央,光芒凝聚他身,就好像天地之間,隻有他這麽一個神仙一樣的人物。
穆書凝頷首,又抬目四望,麵容沉肅,他臉頰上畫著的的烈紅蟠龍圖騰光芒更甚,襯得他容貌豔麗,帶著與往日不同的妖冶。
穆書凝身著潔白羽衣,白得像是初冬的一捧新雪。在大殷境內有一種通體雪白的華靈鳥,唯喙尖處一點鮮紅,自古以來大殷之人就把這種華靈鳥視為祥瑞之兆,吉祥之征。而穆書凝身上的這件羽衣,則采用九百九十九隻華靈鳥重重羽毛下最嫩最柔軟的那幾支,配以天蠶絲由王宮裏最仔細的繡娘縫製而成。
寓意聖潔、祥瑞。
祭台下麵的人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生怕驚擾了祭台上麵的仙人。
穆書凝雙手緩緩抬起,環攏在身前,寬袖遮住麵頰,朝祭台下麵的人微微鞠躬。
就這麽一個動作,不知讓多少人驚為天人,多年之後,這一幕都在這些人的腦海裏久久難以消散。
清脆搖鈴一響,穆書凝忽地挺身,邁步踏開祭天之舞的第一步。
下麵的人全都不敢眨眼睛,生怕錯過穆書凝的任何一個動作。
白象征純潔神聖,穆書凝放眼四望,嘴角掛起一抹不明顯的譏笑。
在那些人心目上高高在上,跳著神聖祭天之舞的國師大人,有誰會想到他其實是個從骨子裏就肮髒得不行的戴罪之人呢?
他胸口的那個象征罪孽的蟒蛇吞月的罪印,已經徹底溶入他的骨血,染髒了他的皮囊,汙染了他的肉體。
百裏寄越被一些事情耽擱住,來得晚些,等他來看這祭天之舞的時候,穆書凝已經做完了最後一個動作,準備離開祭台。
百裏寄越心中有些惋惜,正要遺憾離開,忽見一人徑直從人群之中走出來。
那人個子極高,臉上帶著一副金質麵具,他不說話,不動作,僅僅是一步一步走著路,都讓人覺得他氣場極強,絕非善類。
百裏寄越那時尚還年輕,隻覺得那人衝他走來,讓他的呼吸都變得有些艱難。他正想做些什麽來緩解自己的尷尬,那人正好與他擦肩而過。
百裏寄越下意識回頭用目光去追那人,一眼就瞧見了那人的落寞背影。
他逆光而行,金色的利芒擦著他的身體過去,百裏寄越莫名覺得,那個人現在十分孤獨。
明明這裏有這麽多人,他卻無一人交往,無一人對話,仿佛這個世界,也隻有他一人。
他被拋棄了。
那人越走越遠,百裏寄越淡笑一聲,他不是刻意,但那人的背影卻帶給了他深刻的衝擊。
這人便是晏青時。
晏青時他看完祭天之舞,見到了心中思念太久的人,本該回到靜穹山去,去做自己該做的事了,可他心中翻湧起一股濃烈的抵觸情緒。
他不想走,他還想多見見穆書凝。
晏青時以為穆書凝犯下那種大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會自然而然地就忘了這個罪孽滿身的人,自己身為他的師尊,惋惜也好,失望也罷,總歸也會消散的。可他沒有想到,這種情感不但沒有隨時間消逝,反而愈演愈烈,他出乎自己意料地對穆書凝念念不忘。
他勘破天道,卻看不太清自己的心。
遲至多年之後,晏青時忽然開竅,這麽多年沒放下來的,沒有勘破的,不過是那一味紅塵之中在人心裏滋長最盛的情念之欲。
晏青時迎著光,卻暖不了他半分。
當他終於肯走入凡俗,他觸摸到的,隻有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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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裏寄越望向明顯陷入回憶之中的晏青時,輕咳一聲。
晏青時立刻回神,發現馬車已經在路上緩緩行駛了起來。
馬車內的空間相當大,坐墊和靠背都是柔軟雪白的兔毛,白得像是天邊的雲。穆書凝此刻坐在離晏青時最遠的位置,手裏捧著一個玉簡在讀。
羅渚坐在穆書凝旁邊,兩人時不時交流一番,晏青時側目,發現百裏寄越坐在自己對麵,正望著自己。
“安王殿下有什麽事嗎?”
百裏寄越搖頭:“沒事,我就是忽然想起來那次祭典的事情了。”
晏青時看著他。
百裏寄越道:“晏掌門,我隻跟你說,他們兩個聽不見,當年,那個看完祭天之舞就走了的,臉上戴黃金麵具的人,是不是你?”
晏青時的眸光忽然變得極有壓迫感,凜冽寒涼如刀削一般,帶著強烈的震懾力,企圖讓百裏寄越閉嘴。
如果是九年前,百裏寄越可能會真的被晏青時震懾住,可現在,不一樣了。
百裏寄越笑笑:“那就是了,晏掌門,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你還有什麽可藏著掖著的?
“或者說,你怕他知道?”
晏青時看他一眼,偏頭到另一邊去,閉目養神了。
百裏寄越輕聲笑笑,覺得晏青時這樣也是在情理之中。真正放在心上的人,便是越發地小心翼翼去對待,生怕自己哪裏做的事情惹到他反感,然後兩人漸行漸遠。
晏青時現在,就是這樣。百裏寄越是個明白人,他看得清楚。
馬車上相當舒適,穆書凝看了一會玉簡就覺得眼皮睜不開,他用手揉著眼,問羅渚道:“羅渚,你還看嗎?”
羅渚忙接過玉簡,道:“給我吧,我再看一會,你困嗎,困了先睡吧。”
穆書凝正有此意,他把玉簡遞到羅渚手中,心中沒有多想,一歪頭就靠著靠背睡了。
他是真的累極,沒過一會呼吸就變得綿長起來。而在一旁閉目養神的晏青時忽然就睜開了眼。
百裏寄越一臉了然的模樣,他朝羅渚招手:“小渚,過來。”
羅渚看看穆書凝,又看看晏青時,恍然大悟,立刻輕手輕腳地站起來,往百裏寄越那邊挪。
晏青時眼中帶有警告意味地朝那兩人瞥去一眼。
羅渚眨巴眨巴眼睛,道:“晏掌門,您放心,我絕對不會說出去半個字,書凝睡著的這會,您想幹嘛就幹嘛……”
“咳!”百裏寄越忽然嚴厲地咳嗽一聲。
羅渚立即噤聲,又往百裏寄越那邊蹭了蹭。
越說越錯,多說多措,現在最聰明的選擇就是當聾子當瞎子然後到外麵再當啞巴。
晏青時不再管那兩人,他朝穆書凝那邊走去,把穆書凝往下垂著的頭輕輕推到自己肩膀上,好讓他睡著不是那麽難受。
此刻,不管晏青時再多想掩飾,多想藏著掖著,都藏不住了。
晏青時,他就是喜歡穆書凝,喜歡這個比自己小了數百年,曾經還有師徒之情的晚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