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書凝本以為自己會就這麽死了,然而老天待他不薄,楚俞情為了讓他在被逼宮之刻爆發出魔氣而偷偷放在他身上的魔骨,這塊魔骨許是默認地將穆書凝認成主人,在蒼吾入體的時候,給他留了一口氣,就在他心髒即將碎成數瓣而一命嗚呼的時候,在心髒周圍形成了一個保護罩,留住了他這一命。
穆書凝睜眼,率先看見的是一塊承塵,緊接著便是金龍幔帳,真絲軟帳,層層垂落,將內部空間與外界完全隔絕。
穆書凝怔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他艱難起身,扒開黃金千層餅一樣的幔帳,稍微一動,便覺四肢酸軟無力,而身體極度虛弱,做了這一連串動作,身體倒是沒覺得疼。
他正覺得詫異,低頭看去,發現身上那些深可見骨的由捆仙索生生勒出來的傷口已經愈合,而心口那處致命劍傷,也僅僅是留了一道疤。
就在此時,一人走來,關切問道:“醒了?”
穆書凝抬眼看去,入眼的率先是能刺瞎人眼的金色滾龍長袍。
此人眉目俊朗,隻是已步入中年。
穆書凝先是打量這屋裏的擺設,再打量眼前人的穿著,心裏便直接下了定論,他這是到大殷了,入了俗世。
而這個身著金袍的人,自然就是大殷之王,百裏璧。
穆書凝立即翻身下床,跪地行禮:“王上。”
百裏璧伸出手虛扶一下將穆書凝扶起來,道:“仙師何必多禮,孤於深山之中發現仙師,孤見仙師還有一息尚存,便把仙師帶了回來,一時之間照顧不周,還請多見諒。”
被救活了這條命穆書凝已經相當感激了,他怎麽還會怪百裏璧照顧不周,而且百裏璧是大殷之王,他有什麽立場真的去不見諒?
百裏璧忽然正色:“仙師,孤見你修為高深,而且談吐不凡,為何會落到這種田地?”
穆書凝神色一僵,便將自己的經曆如實托出,隻是隱去了陷害自己的人是自己親師兄,一劍穿心了自己的是自己親師尊。
百裏璧耐心聽穆書凝說完,一時臉上現出幾分同情之色。
百裏璧忽然說道:“書凝,那你願不願意留在大殷?隻要大殷尚存一天,定然就有你一席之地。”
穆書凝一怔。
他幾乎已經記不起來親切稱呼他“書凝”的人嗓音如何了。
穆書凝也知道,百裏璧之所以把他留下,定然還是有所企圖,據他所知,現在的大殷國內空虛,朝堂上下人心不穩,正是急缺人才的時候。
穆書凝想也沒想,答應了。
反正,師門他回不去,偌大天地之間,也沒有他的暫居之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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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穹山。
晏青時將那盞蓮花燈擺在了自己的桌案上。
忽有一日,天氣陰沉,太陽躲在雲層之後不冒頭,晏青時忽然發現蓮花燈的燈芯底部有一個小火星。
那火星極其微弱,甚至都算不上是火苗,但聊勝於無,在與火星相比無比碩大的蓮花花蕊正中艱難地燃燒著。
那一瞬間,晏青時都說不清自己的心情,驚喜,震驚,慶幸,等等一股腦地全湧了上來。
還活著,人還活著,那便好。
轉日,蕭清妤聽說了靜穹之內發生在穆書凝身上的這場風波,當即靈氣爆衝,直接就破了晏青時設下的禁製,氣勢洶洶地直接飛上了萬劍峰。
“晏青時呢,你給我出來!”
晏青時聽見蕭清妤火爆的語氣,揉了揉眉心,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正摩挲著的蓮花燈,即使他知道隻要人沒死,燈就一定不會滅,他仍舊用一個燈罩罩住了它。
“晏青時,你給我出來!”
下一秒,晏青時身披初日晨光,推門而出,正巧迎上了蕭清妤囂張指著他的長劍。
蕭清妤氣得一張臉幾乎變形:“晏青時,書凝喊你一聲師尊,你自己說,你擔得起嗎?”
晏青時擰眉看她。
“我早就說你和楚俞情你們師徒兩個都不是好東西!現在書凝那麽好的孩子被你害死了,你安心了?”
晏青時:“你在胡言亂語什麽?”
“書凝這個人怎麽樣?是不是滿口謊言,心腸歹毒,辱罵同門?”
晏青時不知她的用意,神色淡淡。
蕭清妤冷笑:“我看啊,書凝這個人也是太差勁了,就興許別人罵他在先,他就不能罵回來?書凝真是不好再待在靜穹山上,這個孩子真是不怎麽樣,別人罵他,侮辱他的時候,他出來反駁過什麽嗎?”
一句話,晏青時心神猛震。
蕭清妤收劍轉身:“也是,連他最親近的師尊都不信他,還有誰能信他?就憑我這個人微言輕的師叔?”
“嗬,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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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殷。
同年年底,百裏晉楊出生。
王室人丁衰微,直到百裏璧四十不惑才有了太子。
十年後,百裏璧病危。他終生勞苦,疾病纏身,剛到知天命的年紀,就已經形容枯槁,最後終於沒有熬過老天,病死。
百裏璧臨終托孤,要穆書凝一定要替他守住這大好河山,替百裏家坐鎮山河。且王位上坐著的,一定要是這位小太子。
穆書凝拉著尚還年幼的百裏晉楊的手,跪在了先帝的床榻旁。
救命之恩,自當湧泉相報。穆書凝懂這個道理。
與此同時,晏青時閉關衝階。從合體巔峰期到渡劫初期。這一進階,便是有一道雷劫要渡。頭一道雷劫威力小,而且晏青時為這一道雷劫準備了不知多少年,按理來講不會出任何差錯。可靜穹眾人迎接掌門出關的時候,卻詫異發現,晏青時神色惶然,雖是成功到了渡劫期,但身周裹著強烈的血腥之氣,腳步踉蹌,而後背上,有一道猙獰的傷。
這道傷斜斜橫過整個後背,皮肉外翻,還湧著血。
就連平日裏鮮有情緒波動的周青馨都有些手忙腳亂。
這頭一道雷劫不難,晏青時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
蕭清妤眼尖地發現,晏青時手裏緊緊攥著一根細長草葉,怎麽都不肯鬆手,這一舉動,著實讓人不解。
從此之後,靜穹之上便很少再能見到晏青時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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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三十年,便是穆書凝鞠躬盡瘁,翻雲覆雨的三十年。他整頓朝堂,知人善用,把百裏晉楊推上皇位,讓百裏晉楊先做著傀儡皇帝,他居於幕後,操控著傀儡的線。
等到百裏晉楊十八歲的時候,山河靜闊,海晏河清,穆書凝便徹底歸還了皇位,居國師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大殷五十年一次的祭天大典,穆書凝以宗教領袖的形象出現於眾人視線之中,祭天之舞驚豔天下人。
三十年後,楚俞情下山入凡世曆練,偏偏到了這大殷都城。見著了他這好師弟。
穆書凝“死”後,晏青時時不時就要冒出一句“書凝”,這一聲聲,一句句,直接就像針似的紮到了楚俞情的心上。
現在見到了真人,出乎他意料的是他這師弟竟然還沒有死,而且還位極人臣,竟是一國國師。
楚俞情的心裏出乎意料的黑暗,他見不得穆書凝好。
靜穹來的仙師自然是要受到大宴款待。
自此之後,楚俞情便不知怎麽就跟百裏晉楊勾搭上了。楚俞情開始給百裏晉楊灌迷魂湯,是朝中奸佞慣用的伎倆。
終於,百裏晉楊徹底遺忘穆書凝為大殷嘔心瀝血的那三十年,他更是忘了國勢衰頹之時是誰替他坐鎮山河,替他握權群臣。
楚俞情簡簡單單幾句話就把穆書凝變成了居心叵測、別有企圖、心術不正的歪門邪道。
為了防止穆書凝在百裏晉楊關押他的時候他逃跑,楚俞情“細心”地一劍刺穿了他的丹田,生生剖出他的元嬰狠狠踩在腳下碾壓。
穆書凝痛得全身抽搐,一雙眼卻也牢牢盯著楚俞情。
老天不是待他不薄,而是見他苦痛磨難還沒受夠,要留他一命繼續煎熬。
接著,便是百裏晉楊親賜的毒酒。
“孤今日敬你一聲國師,是念在往日你為大殷國事操勞,國師你且飲下這杯毒酒,孤會保你一個全屍。”
天道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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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情崖邊。
晏青時無比慌亂,他第一次感覺到了無能為力。
穆書凝跌坐在地上的時候,晏青時飛身而去,緊緊攥住穆書凝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拉進懷裏,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胸膛之前。
穆書凝咬牙,奮力將晏青時往外推:“你放開我。”
晏青時像是尋到了什麽寶貝一樣,手微微顫著:“不放。”
穆書凝:“我這種負罪之人,你不嫌髒了你的手?”
晏青時一僵,低頭,看著穆書凝頭頂的發旋:“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穆書凝一時氣急:“從長計議個屁!”穆書凝沒忍住,爆了個粗口。
晏青時像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種粗鄙之語,一怔,禁錮著穆書凝的手微微鬆開。
穆書凝趁著這個空當猛然撤身,隻可惜穆書凝現在的這個殼子太過孱弱,靈力的反應也慢,還沒等他全部撤身,晏青時就反應了過來,又是一手就攥住了他的手。
晏青時心有餘悸:“你不要命了?”
穆書凝像是看到了什麽笑話一樣。
晏青時這般驕傲的人,眼神裏有絲微弱的祈求:“跟為師回靜穹。”
依然是命令式的語氣。
穆書凝涼涼道:“你早就不是我的師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