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到達首都機場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
由於前一天整理行李忙到深夜,才遲遲入睡。躺下後,卻也無法快速入眠,亦舒的腦海裏上演著各種和徐世曦父母見麵後,你問我答的提問場景。
徐世曦很早就醒轉過來了,他敲了敲門,房內沒人應答,打開門一看究竟,看到她還埋在被子裏睡得死沉。於是,退出門外,拿起桌上的手機,把上午九點的飛機票改簽為中午十二點。
其實,亦舒更喜歡乘高鐵,可以欣賞沿途的風景。由雲城一路北上,經過浙江,江蘇,安徽,山東,河北,最後進入北京。
明明山東還是大雪紛飛,進入北京後竟萬裏晴空。
如果隻是聽氣象員的報道,恐怕不能深刻地體會到這種奇妙的感覺。
亦舒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飛機穿過雲層後,陽光毫無遮擋地灑滿機身。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滾滾的濃煙無邊無際地蔓延成海。
有幾隻叫不出名字的小鳥擦著機身向後方飛去。雲城當下的季節,還能看見鳥類,也算得上是一件極為稀奇的事了。
航站樓內水泄不通,人滿為患。電子顯示屏上每隔幾秒鍾更換一次航班信息,亦舒站在中間,感到天旋地轉。像是來到了一個時間旅行的中轉站,那些擁堵的出入口,傳送著來往的旅人。
亦舒被人群推到了另外一個所在,眩暈的程度又加深了一重。
“走吧。”徐世曦從托運處取來了行李,在後麵拍了拍她的右肩,“要不坐地鐵,現在路上估計會堵車。”
亦舒遲鈍地點了點頭,延長的反射弧緩緩地收回來。
“哪裏不舒服嗎?”他覺察出她的不對勁。
“我沒事。”亦舒不知為何,突然進入一個巨大的空間當中,無規律走向的人群,如同山穀傳來的回響,神智便會不由自主地恍惚起來。
從機場線到三元橋轉十號線,直達角門西。
地鐵算不上空曠,但相較往日,已經大幅地減少了流動的人員。
徐世曦家住在豐台區,在角門西下車後,往西步行不到一公裏,轉個彎便能看到蝶戀花小區的所在了。
這裏的建築都屬於現代化的風格了,放眼望去,隻能看見街邊站著幾個在兜賣冰糖葫蘆的小販。
北京的冬天實在太冷。太陽就像是放在冰窖裏的一盞照明燈,靠它取暖,是萬萬不能了。才三點鍾,它就迫不及待地在西邊的盡頭隱沒下去了。
到處是新年的裝飾,燈籠,中國結,對聯……在沿路的街燈下,依次張燈結彩。
還有那幾首循環播放的關於新年的歌曲。
隻不過,聽多了,難免會增添煩擾。
徐世曦的母親去了附近的超市采買今晚的食材,他的父親特地在角門西的出口處負責迎接。
他穿著一件厚實的軍大衣,腳下是一雙黑色的棉靴,頭上戴著一頂深棕色的**帽。見到他們後,隨即把口罩拿掉,露出一張滄桑卻不失俊朗的臉。
他大約有六十歲了吧?亦舒看他的樣子,不過四十七八。除了臉上那些遮蓋不住的抬頭紋和法令紋,矍鑠的精神洋溢著三十幾歲年輕人的光彩。
“你們終於到了。”徐父說著一口字正腔圓的標準北京話,“你就是亦舒吧?聽世曦說過幾回,終於見到你了。”
亦舒舔著幹燥的嘴唇,臉被風吹得生疼,然而湧上頭頂的緊張感讓她忘記了外在的疼痛,“叔叔您好。”
徐父看出了她的緊張,忙說道,“不用緊張,我跟世曦他媽都不是電視上演的那種喜歡刁難兒媳婦的公婆。”
兒媳婦?亦舒的臉霎時通紅一片。這個稱呼似乎還為時尚早,至少,現在如此叫法,難免令人尷尬。
“爸,快別說了。”徐世曦替她解圍,“趕快回去吧,不要在這裏吹冷風了。”
“哦,對對對!”徐父一拍後腦,“回去再說,回去再說。”
不到一公裏的距離,亦舒被他極度的熱情困擾著,各種問題爭相襲來。他太迫切地想要知道這個一直存在於兒子口中的女生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走過十字路口後,向左轉入一條岔路,兩邊停滿了各式的中小型車輛,梧桐光禿的枝椏伸向蒼白的天空,底部碩大的根須把便道磚凸成深深淺淺的山峰凹地。
大門虛掩著,徐媽在廚房張羅。她剛從超市回來,顧不得歇一歇,就馬不停蹄地開工。
徐世曦往廚房的方向喊了一聲。
徐媽放下手裏的菜,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從裏麵出來。她穿著一件暗紅色的套頭衛衣,盤著精致的發髻。看上去,似乎也就四十出頭。可按照徐世曦的年紀推算,她總也有五十幾歲了。
“你們終於回來了!”徐媽樂不可支,踮起腳尖,和徐世曦來了一個擁抱。目光透過他的發絲,看到站在身後的蘇亦舒。“亦舒,我應該沒有猜錯吧?”然後,向前兩步,輕輕地抱住了她,“歡迎你來。”
亦舒被他們的親切感染,卸下了所有的防備。她原以為,在顏露身上發生的那一幕,會是自己的前兆。昨天晚上,以及來時的路上,各種可怕的猜想全部在腦中預演了一遍。
現在看來,或許是多慮了。
但願後續的發展能朝著有利的方向行進。
徐世曦把亦舒帶到自己的房間,把兩大箱行李整理出來。
亦舒這才注意到,他的家實在簡樸,裝修風格極盡簡約。除去一般的家具家電之外,並無過多的裝飾。
反倒有一種踏實的感覺。
徐世曦的臥室同樣樸實無華,唯一能稱為景觀的隻有眠床對麵的書櫃上堆積如山的獎狀和證書。
——世界少年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金獎。
——北京市高中生文學演講一等獎。
——秋季田徑運動會男子1000米長跑二等獎。
……
——浪濤杯服飾設計大賽三等獎。
亦舒在這些獎杯和證書的背麵看到了這樣一張略顯突兀的證書。
“你不是學金融的嗎?”亦舒拿著證書問他。
“沒錯,我是學金融的。”徐世曦在整理衣物。
“那你還會設計衣服?”她拿著證書走過去。
徐世曦從她手裏拿過證書,認真地看了一眼,“我都快不記得了。好像是我畫著玩的,被老師拿去參賽,沒想到,就誤打誤撞地得獎了。”
“畫的什麽樣?我想看。”她的眼睛裏發出一道光芒。
“不知道收在哪裏了。”他抬抬眉毛,“你在靠牆的抽屜裏找找看,興許在那裏。”
可是,怎麽找也找不到。亦舒有些失落地放棄了。
晚飯不到五點就開席了,全是地道的北京菜。最大的主角是一鍋涮羊肉。
席間,徐媽不停地給亦舒夾菜,導致她的碗裏已經看不見米飯了,菜超出瓷碗三厘米的高度。
亦舒吃得很拘束,也不敢抬眼看他們。隻是機械地重複著謝謝,顧自埋頭吃著。
徐世曦貼心地把羊肉的皮撕掉,把她不喜歡的蔥,蒜一一挑出。
徐父徐母看在眼裏,打從心眼裏同意他們的戀情。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拋開所有外在的因素,世俗的偏見,門戶的區別,身份的不同,地位的懸殊,隻要愛還存在於心中,那麽,就沒有任何人可以去阻撓。
亦舒很詫異,他們居然沒有提問她和他之間發生的種種。可能是世曦早已在電話裏將一切都仔細講明,故無需再多此一問了。
她倒是很慶幸不用小心翼翼地回答這一年來的歡喜悲憂。畢竟,兩個人的過程,在許久之後,加入其他人的品評,滋味不會是甜蜜。
晚飯後,亦舒幫著徐媽收拾碗筷,她覺得,表現是博取好感的第一步。剛才晚飯的製作,她不曾幫忙,至少,現在的善後任務,要主動承擔。
徐媽自然不同意她第一天來家裏就幹活。可是亦舒意外地固執。兩個人便爭執不下。最後,是徐世曦出來解圍,提議由他和亦舒來洗。二老就坐在沙發上,專心地收看春晚。
回想起來,已經有四五年沒有完整地看過春晚了。在顏露家過年的那幾天,由於不能逗留太久,吃完年夜飯,就和亦輝兩個人騎著電動車回家了。
一路過去,滿天的煙火,綻出一條繽紛的夜路。
路上看不見一個行人,隻剩下白樺和香樟在風中搖曳出沙沙的聲響。有些孤獨,有些寂寥,有些愴惻。
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是否也在抬頭凝望著同一片夜空。
亦舒躺在床上,又一次失眠了。
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北京,這個年,過得格外地安靜。安靜到心底生出一絲絲的涼意。可此刻臥室的暖氣正旺,似乎還有一些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