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缺失的部分,在將來的某個不經意的時間段一一填補。
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一舉一動,都有了熟悉的味道。
然而,在短暫的熟悉過後,隻留下滿地的碎片。
唐黛之所以來到雲城,是因為徐世曦,之所以離開雲城,亦是為了徐世曦。
歡樂城的項目就像一盤死棋,如何也解不開。而能夠主導棋局走向的人,隻有唐經國。他是一個寧願犧牲別人,也要成全自己的人。
唐黛來雲城之前,已經被唐經國不止一次地逼迫結婚。畢竟已是二十九歲的人了,即使天生麗質,也難抗衡歲月帶來的無情的摧殘。因此,他必須要在她徹底失去價值之前實現利益的最大化。
這次任務是最後的希望。她隻能做好破釜沉舟的準備。
她永遠沒有說不的權利。他用愛的名義裹挾她的自由和自主選擇權。
——如果你不想嫁,那你就把歡樂城的項目拿下!
最後爭取到的機會,竟然也是一種利益的交換。
可是,別無選擇。
八年了,她始終放不下他;八年了,她始終深深愛戀著他;八年了,她恨不得時間再度倒退。
當唐黛撥通唐經國電話的時候,他正在會議室開會。
他永遠有開不完的會議。
兩個小時候後,才由秘書回撥過來。
——終於失敗了。
唐經國難掩幸災樂禍。倒也說不上是幸災樂禍,好像是盼到了一早就埋下的種子,結出一顆意料之中的果實。
是啊,失敗了。可為什麽是終於呢?難道是他開始就知道了結局,還是從來不曾抱有任何希望。
——隻要你接受我之前的安排,你的難題,我會替你解決。
她知道她的那個父親是如何的神通廣大,隻要是他想要辦到的事,從來不會有失敗的時候。
也是自己太傻,明明知道蚍蜉撼動不了大樹,還是不自量力地想要放手一搏。
結局是慘淡收場。仿佛是一開始就定好的結局,無論旋繞多少個彎道,最後都逃不過某種命運下的掌控。
其實她幾乎是放下了。這半年以來的經曆,給了空白的八年最合適的一個解答。他們各自有過傷心,各自有過無奈,各自有過掙紮——誰也不欠誰。
她的離去,並不完全是為了徐世曦。在此一刻,他已經不值得自己完全犧牲地去成全。可能隻是在反抗無果後,尋求身心的輕鬆,徹底釋然了。
徐世曦沒有問唐黛離開的原因,寧願在腦海裏做各種猜想和推測。他覺得,這樣的問題一旦問出口,寄生其中的細菌,會一並生長。
唐黛慶幸在臨走時,他沒有詢問。因為有些問題,根本找不到替代的借口。
回到公司的時候,喬思明從人事部出來。
“我要走了。”他看著他站定的方向,眼神呆滯地走過來。
“辭職了?”徐世曦幾乎可以肯定地問:“為什麽這麽突然?”
“不突然。”喬思明的臉上失去了那種意氣風發的傲然,“早就做好決定了。”
十分鍾後,他捧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紙箱,裏麵裝著一些可有可無的物品。把能贈送的全部送給了公司的同事,剩下的,借由紙箱,回歸樓下花壇邊的垃圾箱。
到此是一切的終結,還是一切的開始?
若是沒有唐黛消失八年後的重逢,他或許會一直在迅元做下去。盡管不會是一輩子,但一定比現在要長久。
該說是殘忍嗎?
不經意的殘忍,也應該算作是殘忍。
有些人無端地出現,就注定給了某些人無疾而終的希冀,帶著這種虛無縹緲的癡心妄想,在未來的無數個歲月裏,像個孤魂野鬼,無處容身。
那天唐黛和唐經國之間的對話,被躲在牆壁後麵的喬思明聽得一字不差。
“你真的決定了?”他走進她的辦公室,急於表明自己偷聽的事實,“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得。”
唐黛不介意他的偷聽,抬抬眉毛,“我不是為了他。”她從窗邊走到皮椅上坐下,“你別傻了,我早就過了癡男怨女的年紀了。斷送自己的幸福,去成全一個是你如無物的人,我不會如此犯賤。”
“那你為什麽要走?”他朝她的座位走過去。
“你問的問題多可笑。”她忍不住冷哼一聲,“想不到,幾年沒見,你的自以為是,始終沒變。”大學的時候,喬思明總是把他單方麵的想法當成是唐黛的需求,久而久之,兩個人都變成了習慣。“我從始至終都不是迅元的員工,和迅元不過是項目上的合作,現在歡樂城的項目已經完成,我還有留下來的理由嗎?”
確實,她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了。可是她一走,連帶著他的理由也一並帶走了。
也許唐黛是真的放下徐世曦了,喬思明卻依然放不下唐黛。他曾經放棄過一回,萬般不願地,被迫無奈地接受現實。命運何其殘忍,把愈合的傷口反複撕扯,直到露出觸目驚心的傷口,才肯收手罷休。
“等一下。”徐世曦從樓上趕下來,看到喬思明在公司前麵的路口等車。有一輛顯示空車的出租車停在紅燈的另一邊。“你一定要走?”
喬思明用左手食指在鼻下蹭了蹭,“你以為我是開玩笑?”
不排除有這樣的想法,畢竟,他給他的印象,很少有正經的時刻。如果一個人表達情緒隻有一種方法,那麽,解讀他的內心世界,就得需要心理學專家的輔助。
時間放緩了腳步,兩個昔日的少年郎,在灰白色的天際下,相互凝視對方。
“正因為我知道你現在不是在開玩笑,所以……”一向口才俱佳的徐世曦語塞。
“所以你是來送我?”喬思明接上他沒說完的後半句話。
送行。這兩個加起來筆畫不過十五畫的字,像十五把利刃,蓄滿海水倒灌的力量,筆直地刺入他的身體裏。
早上送別了唐黛。嚴格來說,昨天晚上的那一番話,已經是離別前最後的交代了。
——世曦,我們終究有緣無分。
唐黛站在黑色的路燈下,她現在喜歡黑夜的寧靜,可以無所畏懼地或哭或笑。
徐世曦張了張口,說不出一個字,一個語氣助詞。
——你什麽都不要說。尤其不要說,我們還可以是朋友,繼續做朋友之類的話。這種話,其實會造成更大的傷害和侮辱。
徐世曦看著她湮沒在黑色裏的輪廓,真的一句話也沒有說。
今天中午,另一個相熟的朋友退出自己的世界。
毫無預兆。無從準備。
記得喬思明曾經和他說過——你去哪裏,我就跟著你去哪裏。這輩子,我跟你混了。
莫非八年就是一輩子嗎?
那些如同兒戲的承諾,不用負半點法律責任,可以隨意地撕毀協議。
是這樣嗎?
難道不是這樣嗎?
“……”徐世曦想說的話,統統湧入了眼眶。
“走了。”喬思明拍住他的肩膀,把未盡之言通過這一舉動,傳導到他的身體裏。
人生就是一個離別和重逢交替的過程,另外還有一個就是活著和死亡。有時候,更容易看開生死難題,卻糾結在離合之中。
喬思明在當天下午離開了雲城。他沒有需要收拾的行李,幾套衣服,隨意地塞進箱子裏,合上蓋子,扣上鎖扣,如此簡單。
既然終要離開,孤孤單單地離開遠勝過在眼淚和嗚咽中徘徊不停。
他是舍不得徐世曦這個朋友的,雖然因為唐黛,有過那麽一段不開心的短暫的過程。陰雲散盡後,他們的身上看不見一絲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