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前過去,風擦著車身,發出呼呼的聲響,反而使他們的心態愈加平靜了。
亦舒靠在椅背上,雙手不安地來回搓洗著。
車裏開著暖氣,沉悶到有些窒息。
唐潮油門一踩到底,兩隻手從方向盤上轉移到了膝蓋上。亦舒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生怕他一個不小心,車子直接撞向路邊的電線杆。她下意識地抓了抓斜勒在身上的那條安全帶,暗自鬆了一口氣。
又開出去很長一段距離。
“你們……都不說話?”唐潮受不了氣氛的沉凝。
車輪碾過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顛簸向前。把另外兩個人的倦意隨同跌出了身體之中。
唐潮講過的話,像是擁有回音的效果,發生了短暫的重播。
亦舒苦笑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內後視鏡中的郭雅眉,一樣地苦笑著。這一點上,她倆出奇地默契。
不知道說些什麽。
蘇亦舒和郭雅眉的共同語言,恐怕隻剩下工作中產生的煩惱和問題了。經曆過雙十一的摧殘,這些字眼如同鋒利的劍刃,在脆弱的表皮肆意切割。誰也不會愚蠢到那般境地。
“都太累了,沒有力氣說話了。”亦舒用手撐開搖搖欲墜的上眼皮。原來強撐著不睡覺,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
“累是不錯。”唐潮用眼角掃了一眼內後視鏡中的郭雅眉,“不過,依我看,你倆就算是精神十足,也不會有話說。”
亦舒驚訝地轉頭瞥了一眼唐潮,他右側的嘴角向上拉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好像都被他看穿了?
他是學心理學的嗎?一個體育生,竟然有如此敏銳的分析和推斷的能力。
“你誤會了。”郭雅眉坐直身子,終於開口,“我和亦舒……”她頓了頓,“也是有話說的。”
“亦舒”?蘇亦舒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稱呼自己。鼓膜中接收到的信息不能及時在大腦皮層進行處理。印象中除了“喂”、“誒”之類的替代詞,最友好的稱謂是直呼其名。
“哦,是嗎?”
唐潮簡單的三個字把好不容易緩和的氣氛再次拉到冰點。
“是嗎,亦舒?”他故意把手放到她的手背上。
亦舒把他的手拿開,不言一語,就連敷衍的表情也懶得做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郭雅眉臉色凝肅,兩道眉毛扭曲著,“如果你……”後麵的話,她咽回了肚子裏。
“我沒想說什麽。”唐潮一臉無辜,“我隻是想從你們的對話中,了解一下我女朋友的情況罷了。”
“你亂說什麽!”亦舒差點跳起來,她逼近唐潮,麵色猙獰,壓低聲音問道:“我跟你幾時成了那種關係了?”
“一直都是。”他理直氣壯。
“一直都不是!”她不卑不亢。
“我說是就是。”他強勢淩人。
亦舒把腹中累積的怒氣一口氣吐出,畢竟郭雅眉在場,過多的爭辯,反而欲蓋彌彰。越想證明和撇清,越會往誤會的泥潭中深陷。
郭雅眉瞪著兩顆紅豆大小的黑色眼珠,仔細聆聽他們之間一來一往的對話。當下得出精確的結論。
——唐潮單方麵追求蘇亦舒。
在她看來,亦舒和唐潮單就外形而言,算得上是男才女貌。
可是,她也知道,她並不喜歡他。
郭雅眉察言觀色的能力得益於數年來縱橫網絡交流的經驗積累。有時候,客戶的一句未明之言,結合上下文,便能輕易地推斷出隱含的意思。
又是一陣安靜的空氣。
亦舒看著窗外極速倒退的夜景,像是催眠師用他手中的懷表在來回搖擺,最終失去反抗沉睡的能力。其實,就算不用催眠,睡著也是一件毫不費力的事。
“我希望你以後可以不要再針對亦舒了。”唐潮確認她睡著後,跟身後的郭雅眉說:“我不會為難女人,但是欺負我女朋友的女人是例外。”
“我和她?”郭雅眉難以置信地說:“談何欺負。”都是成年人,我哪裏有能力欺負得了她?
“沒有最好。”唐潮心裏明白如鏡。今天這樣的場合有些話點到就好,不需要展開延伸。“你家住哪裏?我先送你回去。”他合時地轉移話題。女人之間的戰爭,沒到殊死搏鬥的地步,男人不方便插手。
郭雅眉訥訥地告知他住址。
車內的暖氣明明開得充足,卻有種誤開了冷氣的錯覺。但似乎不是錯覺,她的身體內部有幾道交錯的寒流在四處亂竄。
若是時光倒退十年,哪怕五年。或許她生命的軌跡會沿著另外一條隻有幾棵白樺的鄉間小道走去。原以為是一片浪漫的花海,誰知,全部是有毒的罌粟和曼陀羅。
郭雅眉是羨慕亦舒的,隻是當羨慕變成病態的嫉妒,所作所為,超出了大腦掌控的界限,便久鬱成疾。
她回想起她的他,是一個完全不輸唐潮的俊美少年。年輕的膚淺總是會被美好的外表所欺騙。
曾經的甜蜜如數轉換成今朝的眼淚。至於轉換需要的介質,大概是無知和愚昧吧?
郭雅眉的家住在雲東和雲北夾角的一處老舊的村子裏。這邊被現代化的進程遺忘得幹幹淨淨。
遠眺是一派好風景,近看隻是被時代遺棄的沉屙。
也許是老建築的通病,它們隻能在畫卷中絕美出塵地呈現,一旦身臨其境,滿目瘡痍的蕭條。
唐潮的車子開不進去,他在村口的大馬路上停了下來。
到達馥園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亦舒靠著車門睡得死沉。
這是什麽?唐潮看到她的嘴角掛著一條細長的液體。
居然流口水了。
他在車上找了找,沒有發現紙巾的影子,隻好抬起手腕,直接用袖子給她擦拭清爽。
他放到鼻尖處,輕輕地嗅了嗅。
打開右側車門,幫她解開安全帶的鎖扣。
她的氣息縈繞在她的鼻尖。
如此近距離地凝視。她的眉毛,她的睫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的鎖骨,無一不是在挑戰他的忍耐極限。
他把她昏迷橫抱在腰間,無聲地關上車門。生怕有一點劇烈的響動,打擾了眼前這幅睡美人圖畫。
電梯升到二十樓,唐潮推開密碼鎖的蓋子,才恍然想起沒有徐世曦家的密碼。
不過,他沒有因此懊惱,眼底反而浮起一抹微笑。
轉身走到樓下的住處。
他把亦舒放在自己的床上,扯過疊好的被子,蓋到她脖子以下的位置,按了按四個鼓起的角,避免有風鑽入。
收拾了一天的房間,現在想來,總算沒有白白辛苦一場。
唐潮俯下身,把唇貼近亦舒的額頭。快要親到時,他又猶豫了。這樣做,算不算是趁人之危?應該不算,隻不過是親了一下額頭,我還沒吻她的嘴哩。
彎腰的姿勢保持了十分鍾,他整整做了十分鍾的思想鬥爭。
一個簡單的親吻,成了一道生死難題。
亦舒在睡夢中感覺到了無形的壓迫感,按著床榻,翻了個身。
翻身仰起的弧度,正好和唐潮停留在上空的嘴唇來了一個親密地,短暫地接觸。
臉頰像燒紅的烙鐵,體內血液翻騰,心跳的速率快要超過人體所能承受的負荷。唐潮狼狽地逃離案發現場。
這是一種犯罪!但是,他甘願承擔一切的罪責和後果。
這天晚上,唐潮躺在沙發裏。重新開始思考他和亦舒之間的可能。一直到早上,才昏然睡去。
人像是沉到了水裏,被四麵八方而來的水壓,擠壓得喘不過氣。又像是丟到了沙漠中,滾滾黃沙,蒸發著體內的每一滴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