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十一如期而至。
蘇亦舒和郭雅眉在前一天傍晚結束了紡織城的工作後,直接坐車到了凱盛公司。從十一號的零點到二十三點五十九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客服部的一群人年輕的客服人員,靠著咖啡,風油精提神醒腦,跟困意作鬥爭,為她們自己,更加是為了公司,嘔心瀝血。
接單的聊天軟件不允許掛起,無論有多少客戶湧進來谘詢,都必須做到一一回複。並且在線等待時常不準超過三分鍾。若是實在來不及回複,至少也要發送“您好!”兩個字。
畢竟客戶對於一長串的係統自動回複的內容,甚是反感。他們不會體諒客服人員麵對排山倒海的谘詢量所承受的壓力,隻想著在第一時間得到滿意的答複。
亦舒把頭發紮成一個馬尾,避免兩邊的鬢發阻擋視線,以及打字時胡亂地晃動。
她看著聊天軟件上不停閃動的紅色光點,對方發送過來的內容從“1”持續增加到“20”,且這個數字還在刷新當中。進度條從最初的二十厘米,延長到五十厘米,同樣的,這個數字也在延伸之中。
每年最期待,最渴切的是這一天,最害怕,最恐懼的也是這一天。堅持奮鬥一天的業績,幾乎可以匹敵一整月的銷售額。可是,它卻能把人一整年的力氣消耗殆盡。
很多提前打退堂鼓的年輕小姑娘,基本是被雙十一帶來的恐怖感嚇退。有些膽子稍大一點,願意冒險一試的,在經曆過一次日月無光的戰鬥後,紛紛敗下陣來。
但是,隻要挺過三次,熬過三次,一切的隱憂都將不複存在。蘇亦舒,便是幸存下來的為數不多的人之一。
其實,不管是多麽艱難的事,一旦成為習慣,厭惡感和難度係數會成倍降低。
相比在座的手忙腳亂,蘇亦舒和郭雅眉倒顯得冷靜泰然。頗有大廈將傾,我自不動如山的風範。
亦舒先把所有進來谘詢的客戶統一快速地瀏覽一遍,憑借多年來的直覺判斷意向用戶和單純詢問的客戶。篩選過後,有針對性地逐一回複。一般集中湧進的流量,能轉化成真正有用的轉換率的不到五分之一。
做任何工作,對外宣稱是服務至上,對內則是金錢第一。所有偉大的說詞,終抵不過看到工資進賬時得到的快意和滿足。
這一點,劉寒璋不止一次地站在客服部辦公區的地麵上擲地有聲地宣講。
年輕的思想容易被較之成熟的思想所左右,美其名曰是學習與成長,實則是麻痹和洗腦。
劉寒璋拎著滿滿兩大袋零食,用肩膀頂開玻璃門,進來後,把它們提起來,摔在窗戶下方的一張長桌上。
“肚子餓了,可以來拿。”劉寒璋的氣息還在穩定中,“不要餓著肚子幹活,累到了,痛苦的是自己。”
這份勞累和疲憊分明是公司強加給員工的,卻在這裏說一些冠冕堂皇的關心之言。但凡是有獨立思想和人格的個體,都能分清其中的真情和假意。
大家的視覺關注對象是電腦屏幕,聽覺的關注對象是音響響起的提示音,觸覺服務的對象是鍵盤上的幾十個按鍵。實在沒有力氣去發揮嗅覺和語言係統的功能了。
劉寒璋賴在客服部不肯走,打算發表她準備了一天的演講稿
“都打起精神來,所有的努力都將在今天得到應有的回報!”
“辛苦一天,幸福一整年!”
……
劉寒璋講的話實在像是一場盛大的傳銷大會,避重就輕,把一分好處用放大鏡放大十倍來形容。
“你幹什麽?”劉寒璋指著一個站起來離開座位的客服吼道,“不要隨便離開座位!私人的電話和短信稍後再回。你知不知道,你這邊隨便耽誤幾秒鍾,就會流失十幾個,甚至是幾十個客戶!”
那個紮著辮子的女生委屈巴巴地說:“我隻是想去上一個廁所,難道也不可以嗎?”
劉寒璋愣了愣,揮了揮手說:“趕快去,趕快去!都讓你們少喝水了,就是不聽。”
她幾乎是魔症了,恨不得全體客服人員穿上紙尿褲,省去上廁所浪費的時間。
火山噴發的岩漿,像一群火蛇,竄向四麵八方。在一處水塘邊,噝噝地向上冒著白氣,然後,凝結成千瘡百孔的固體,
劉寒璋走到蘇亦舒和郭雅眉的中間位置,三個人,三個角,若是連結成線,就是一個等邊三角形。
她就站在頂點。
“蘇亦舒,還有郭雅眉,你們倆從今天淩晨到晚上,都留在凱盛接單,不用再去紡織城上班了。”
“好的。”亦舒顧不上多想,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
“那明天呢?”郭雅眉掃視了一眼劉寒璋。
“明天當然要去上班!你們以為實體店關門了嗎?”劉寒璋不客氣地說:“今天是特殊情況,過了今天,你們該做什麽,就接著做什麽!”
郭雅眉的眼中閃過一道白光,礙於職位的高低,她提不起勇氣說上兩句頂她的話語。這一個星期以來,每天上班十幾個小時。坐公交車在睡覺,坐地鐵在睡覺,吃飯在睡覺,洗澡在睡覺……總之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來補充缺失的睡眠。她總覺得對不起兒子,幼兒園老師布置的手工作業,需要家長協助完成,她做到一半,卻兩眼一黑,倒頭睡去。她的兒子像隻小綿羊那般乖巧,從不輕易哭鬧,可偏偏他的懂事,才讓人心疼。
到淩晨四點左右,流量明顯地減少,客服人員們才稍微能喘上一口氣。
亦舒打開後台,看了看自己的成交量,位居榜首。緊隨其後的是郭雅眉。
遺憾的是,轉換率都出奇的低。
白天進來谘詢的客戶時多時少,隻在中午前後迎來一波小高峰。有些離家近的客服得以回家獲得短暫的休息機會。亦舒現在住在市中心的馥園,一來一回,最起碼得花費一個小時的路程。她自然不會犯傻。
亦舒走到窗戶下麵的長桌前,從塑料袋裏翻出一包速溶咖啡和一包手撕麵包。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往茶水間走去。
速溶咖啡的甜味蓋過了苦味,喝下去,並不能起到提振精神的效果。哈欠一個接一個,接踵而來。亦舒打開水龍頭,雙手並攏,蓄滿水後,潑向倦容滿麵的臉龐。
窗外的雨,好像停了,隻是依舊是灰蒙蒙的,看不見更遠一些的地方。後麵的幾塊為數不多的稻田上,整齊排列的枯黃的稻茬,和彌漫的大霧,形成一幅憂傷的圖畫。
奇怪,怎麽還有心情欣賞這平凡的景色?
亦舒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紙巾,從中抽出一張,擦幹淨臉上的水漬。她看了看鏡子裏憔悴的模樣,竟意外地坦然。
一直奮戰到十二號的零點十分。提前二十分鍾結束了一年一次的網絡大戰。突然之間,個個如同失去了支撐,癱死在椅子上,或者是陳屍在桌子上。
劉寒璋臨走前,來辦公區說了幾句慰問詞。作為客服部的領導,她必須要做到恩威並重。
亦舒有些聽不下去她講話的內容,默默地收拾著桌上的狼藉。過了今晚,這張短暫回歸的辦公桌,又將屬於別人的了。這樣想著,居然舍不得起來,恨不能讓時間再倒退回幾個小時之前。
終於還是離開了。
站在行政樓前的空地上,吹來的風毫無遮擋,把頭發肆意地吹散開來。亦舒貪心地吸了幾口,胸腔一陣冷縮,忍不住咳嗽了兩下。
車棚裏的電動車和自行車,永遠有那麽幾輛成了無主之物。亦舒回想起,曾經和顏露一起推車上下班的情形,恍如昨日,已成曆史。
末班的公交和地鐵在十幾分鍾前,結束了一天的運營。
亦舒抬頭看了看天,撒著幾粒微茫的星點,和涼風成了莫逆之交。她把視線轉向遠處,有一個高大的黑影正朝著她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