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亦舒坐在桌子前,對麵是郭雅眉。她不想看到她那張陰沉的嘴臉,而她肯定也不會想看到她的臉色。
她低頭看著掌心的紋路,無數深深淺淺,交交疊疊的線條在手心編織成一張網。
好像聽誰說過,這樣的手相,一生注定坎坷。
顏露突然地出現,帶給的她不隻一點點的感動和意外。曾經做過最壞的打算,這輩子或許無緣再見。所有共同譜寫的友情,在時間的某一條線段上,被一隻黑色的大手,拿起筆,畫上了句號。
從此,射線成了線段,再也無法延伸。
而有些人,就像是橫亙在血管裏的棉絮,阻擋血液的正常流通。
比如,唐黛。
亦舒再也不能忽視她的存在了。因為,她一直存在著,存在於過去,存在於現在,甚至存在於將來。
徐世曦輕描淡寫的過去,是否真的是淡如塵煙,被風一吹,無處可尋。
或許,它隻是有了更大的野心,融匯在茫茫空氣中,讓那些必須呼吸的人們,再也擺脫不掉它。
那麽,她會是這樣的一個人嗎?
還有,唐潮。
亦舒猛然從自己的胡思亂想中驚醒過來。怎麽會想到他?那個一出現就會帶來災難的野蠻人。還有亦輝受到的傷害,她不能夠忘記。
應該不能忘記吧?畢竟她是他的姐姐。
夕陽惶惶然地墜下。
夜晚的風,餘熱退散後,幾許清涼。
徐世曦的工作又進入了繁忙的程序。
亦舒盡管是習慣了,難免忍不住失落。
窗外是無盡的夜色。在一片輝煌中,似乎不是黑夜。在亦舒的理解中,夜晚,是星光,是月光,是微弱的燈光。
亦舒坐在地毯上,雙臂擱在茶幾上麵。
她實在是非常鍾愛那張茶幾。有五條長方形的厚實的木條拚接而成,每個木條並非整齊排列,而是故意錯開,使得原本應該是平平無奇的茶幾煥發出不落窠臼的新意。
再有兩天便是國慶節了。亦舒獨自吃過晚飯後,坐在沙發上給亦輝打了個電話。
姐弟倆相隔千山萬水,錯過了國慶節,怕是隻有寒假才能見麵了。
亦舒和亦輝很少通話,他們幾乎沒有共同的話題。可能親人之間基本如此。
畢竟八歲的年齡差。
亦舒並不喜歡把脆弱的一麵示於人前,學會單獨麵對人生中的起起伏伏是一門必修的學課。她一直在努力拿高分,即使是顏露,也甚少提及。因此,有時候顏露覺得亦舒真是一個外柔內剛的人。
電話過了很久才接通。
那一頭傳來吵吵嚷嚷的雜聲。好像是一家餐廳。亦舒隱約聽到了幾個點菜名的叫聲。
和她說話的不是亦輝,是一個聲音低啞的男聲。他自稱是亦輝的朋友,因為有事不方便接聽,故擅自代接。
亦舒聽他的語氣,似乎和亦輝的關係十分融洽。暗暗高興,顧不上東想西想。
他怕亦舒聽到過多的信息,露出端倪,說了句“我等會讓亦輝打給你”便匆忙掛斷了。
等到亦輝回撥過來,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亦舒趴在沙發上,昏暗的光線加重了她朦朧的睡意。
電話那頭的亦輝說話顯得有氣無力。好像經曆過勞累的工程。亦舒關心地問了問,卻被他幾句話搪塞了過去。
亦輝自從離家後,一直住在程書廣預租的一套三室一廳的公寓裏。他和後廚的兩個中年廚師擠在一間十二平米的次臥,由於空間有限,在原本的兩張單人床上麵加贈了一張床,他睡在上鋪,另外兩個睡在下鋪。
兩個廚師大概是上了年紀,不再注重清潔和個人衛生。穿過的內衣內褲,髒襪子隨地亂丟。煙塵,垃圾到處亂飛。
住在這裏簡直是個災難!
有時候亦輝忍不住主動去打掃幹淨,下一秒就恢複如初。好像剛才的一番忙碌隻是做了一場辛苦的夢。夢醒了,勞累不堪,四周卻依舊。
中年廚師抽了一口煙,悠然地吐出一串長氣,揶揄亦輝就像個女孩子一樣,男生要那麽幹淨做什麽?男人就應該逍遙灑脫。
那男人就該髒亂差嗎,什麽時候對於男人的定義如此低賤了?
亦輝也不再說什麽,他向來不會說話。也不繼續做著徒勞無功的傻事,把自己周圍的物品收拾整齊便好。
一切隻是為了他。
亦輝以前總是不停地叩問,忍耐到底是為何?現在那個答案終於出現在他身邊,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答。
兩個中年廚師雖已結婚,但妻子和孩子遠在千裏之外的老家。
時間長了,有些渴望和需求日益膨脹,嘴上一番逞能,實際不敢去接觸違法亂紀的勾當。可是找不到宣泄口實在難受。後來,不知從哪裏找來一些限製級的影片,旁若無人地在臥室裏屏氣凝神地觀看。
亦輝覺得太匪夷所思,聞聲而逃。
十九歲的少年,居然還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當真絕無僅有。
另外一間主臥和次臥住的也是在附近上班的外來務工人員。生活習慣和兩個中年廚師相差無幾。亦輝甚少跟他們打交道。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早上用廁所時,詢問裏麵的人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出來。
亦舒起身,打開客廳的電燈。放大的瞳孔來不及縮小,刺眼的光線迷蒙了她的雙眼。
——你國慶回來嗎?如果回來,要提前把車票買好,不然到時候就買不到了。還有……
還有現在她已經不住在錦瀾小區了。亦舒正要接下去說。
——我國慶不回去了,我學校有事,也想,也想,省點錢。
亦輝結結巴巴地在電話那頭說著,有些語無倫次。
江西到雲城來回的車票也就二百多塊,亦輝並不是心疼車錢,隻是他不能回去。一旦回去,萬一問及大學的情況,一定張口結舌,一時無語。那麽擅自退學的的事情必然東窗事發。他一直以來很尊重亦舒的感受,畢竟長姐如母。她知道後,責罵理當承受,傷心自是難以避免,但害怕和他的分離,生不如死。
——你不用這麽省錢的,該花的地方還是要花,不然……
不然會被同學孤立的。“不然”兩個字輕到幾乎聽不見,後麵連綴的話她咽回了肚子裏。
——姐……
亦輝拖著長長的尾音,鼻頭一陣酸意,擴散到喉嚨口,他說不下去。
——我寒假再回去吧,你不用記掛我,我一切都好。
亦輝的心髒像是泡在了一瓶酸澀的液體中,通過連通心髒的血管,把酸液輸送至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他感覺一雙腳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樣,逃離了地心引力,可為什麽還是滿滿的負重感呢?
亦舒不再說下去了。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亦舒掛斷了手裏的電話。
是世曦回來了吧?牆上的電子時鍾顯示九點五十分了。
窗縫中鑽進來的風,預示著夜已經深了。
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個這樣的晚上,一直等下去的長夜?
“亦舒?”徐世曦壓低聲音,“睡了嗎?”
按照她早睡早起的作息,此刻應已睡下。
客廳不滅的燈,是她的等待。
燈就是等吧?
“我還沒睡。”亦舒從玻璃牆後麵的客廳走出來,“你吃過了嗎?要不我再去給你做點吃的。”
徐世曦拉住她的手,無限柔情,“我不餓。”他嘴裏吐出濃濃的酒氣,直撲她的臉上,“有件事情……”他吞吞吐吐,語不成調,“希望你可以幫忙。”
亦舒被突如其來的酒氣襲擊,胃裏一陣幹嘔翻騰,她瞧著他一本正經地神色,隱感不安,“什麽,事?”
希望他說出來的話,是在她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的。
“是……”徐世曦抓耳撓腮,“是唐黛。”
亦舒聽到她的名字,瞳孔下意識放大。
“她喝醉了。”他立即解釋,“今晚,一個上海的客戶請我和唐黛參加了一個酒局,她多喝了幾杯,所以……我不放心把她一個人扔在酒店,就把她帶回來了。畢竟,她就住在我們樓下。”
畢竟是住在樓下?亦舒聽見這句話,刺耳難當。
他憑什麽要求自己去照顧他的前任?前任隻是一個過去式,為什麽還要摻和在現在進行時當中,那麽,她又是否會成為將來時。
亦舒臉色陰鬱,感到眼前的世界黯淡無光。
“走吧。”她心力交瘁,滿腹的委屈無法言明。
既然他把一個巨大的選擇題放在了她的麵前,就不能做逃兵。仔細想想,徐世曦世是顧慮到她的感受的,他對於男女有別是心中有數的。不然,他不會特地來跟她說明,大可以編造一個精美的謊言,蒙混過去。
但是他沒有。
亦舒想到此處,心裏稍微得到了一絲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