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時間,亦舒所在的村子始終不能平靜。
許多老年人,本就退休在家,平時閑來無事,所做的無非是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年輕人大多都奔向北上廣。雲城這座介於一線和二線之間的城市,實在難以挽留那些腳步匆匆的追夢人。
四月的天氣和煦非常,空氣裏彌漫著陽光的香味。
隔壁的王阿姨開始為搬家做準備了。不僅如此,附近多數六十歲以上的獨居老人都一起忙活了起來。
這些日子,為了工作上的事情,亦舒無暇顧及搬遷的事情。想著時間尚早,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王阿姨,你們找到住的地方了嗎?”亦舒出門倒垃圾時正好碰到張羅搬家的王阿姨。
“對呀,這段時間都看不到你,也沒機會跟你說。”王阿姨放下手裏的椅子,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就是上次你在村委會看到的那個年輕小夥子,他呀真的很懂我們老年人的想法,知道我們不喜歡獨居,特意在雲城南邊找了一棟樓,讓我們可以住在在一起,互相照應。”她撓了撓頭,“我一時也說不出名字,反正那環境還不錯,不遠處還有一家養老中心。”
“那挺好的,大家也不用分開了,每天都可以見麵。”
原來他這麽善解人意,一直以為那些做房地產的商人都是利益為先,從來不去考慮住房者的想法。那天跟他講的話,也許或多或少產生了作用,又或者他本就是一個有溫度,有思想的人。
亦舒無法進行深入地剖析。
村子自此正月過後,很久沒有這麽熱鬧了。基本上家家戶戶不約而同地開始了一次大遷徙。這種從被迫到甘願的征途,前後經過的時間不足個月。是人心的變化太快,還是人心的變化太慢?
從東南方斜照過來的陽光,零零散散地碎在石板路上。亦舒踩著碎點,被時光牽引的腳步,慢慢地往前走去。
這裏終將變成往事。
時間不會太久。
應該隻需十幾天的時間。可能更短。
“你們輕點搬,不要磕壞了。”孫大爺的手指揮著負責搬家的工作人員,臉上的肉擰成了一團,“這些可都是古董,弄壞了你們賠不起!”
他家裏最值錢的其實也就是那個供在客廳的花瓶,據說是從清朝乾隆年間傳下來的。其它的無論是家具還是收藏都是在路邊小攤淘來的仿品。
亦舒看著村裏脾氣最大,最強的孫大爺都被說服了。看來一切已成定局。
“是你?”
亦舒駐足回頭。
“好久不見你了。”徐世曦嘴巴半咧,笑意莞爾。
其實也沒多久。可是這一句“好久不見”,令亦舒意外地溫暖。可能是陽光照在身上產生的錯覺。不,她下一秒否決了這種假設。表麵的暖意此刻沁入心裏,就像身旁那條河流,瀲灩流波。
亦舒看著逆光下的徐世曦,渾身散發著光芒。好像遙不可及,又好像近在咫尺。
內心茫茫然。
上班時可以跟網上的客戶娓娓而談、對答如流,眼下笨嘴拙舌、斂聲息語。她不免懊喪。畢竟,網聊有足夠的時間來組織語言,不會因對視而產生緊張的情緒。甚至發錯了還能撤回。
亦舒雙手互相揉捏,從內到外,從上到下,都顯得頗為局促。“你最近一直在幫大家找住的地方?”
“嗯。”徐世曦帶著特定的頻率點了兩下頭。
自從那晚雨夜之後,徐世曦終於有所頓悟。老人們要求的不多,最渴望溫馨熱鬧;年輕人情懷不多,最享受舒適愜意。於是他在村子的方圓十裏範圍內,搜尋能讓村民暫居的家園。雲城的東部和中部,雄踞的皆為高樓大廈,林立的寫字樓,各色繁華的商場。北部是現代工業城,現已慢慢往西部滲透。隻有南邊,還保留著一些或古樸,或文藝,或現代的建築。懂得小資生活的人,往往喜歡遠離城市的喧囂,在寧靜中覓得些許美好。
村民搬去的所在是雲城南部極南的地方。那裏原本是一所小學,學校占地麵積很小,隻有一棟三層高的教學樓。幾年前,政府把它和鎮上的小學合並擴建。至此,這裏便荒廢了。學校騰空之後,打算立即拆除蓋別的建築。不知怎的,計劃被擱置了下來。徐世曦得知此事後,費盡唇舌才說服當地領導租賃了三年。
學校環境極美,靠牆的十幾棵水杉枝葉扶疏,綠蓋如陰。抬眼望去,竟比樓還高出幾米。走上二樓,伸手便能輕易地觸到它生長出來的枝椏。亦舒看著徐世曦遞給她的照片,寂然出神。
很美,一種悠然、恬謐的美。時間放慢了動作,可以看見風吹過的痕跡。
從集市回來的時候,亦舒看到世曦正從橋下的小賣部出來,手上拿著碗裝的東西。
他中午就吃這個嗎?
想來也是,村裏除了集市附近有兩三家早餐店之外,別無其他的餐飲店。離此最近的飯館也在相距五六公裏的鎮上。如他這般精致的都市男青年,腦中也實在無法想像出在廚房大顯身手的畫麵。
“你家有熱水嗎?”世曦單手抓著杯麵,走過來問道。
“有……”亦舒訥訥地看著他,“你中午就吃這個?”
世曦苦笑了一下,“隻有這個,先將就對付著。”
“你不做飯的嗎?”亦舒突然覺得自己問題好多,一個接著一個,深怕惹人厭煩。
“我一個人住,爸媽都在北京。”世曦玩弄著手裏的杯麵,“平時有什麽吃什麽,我對吃的不太挑剔。”
“你……”亦舒像是被什麽噎到了,語調斷斷續續,“沒,沒有,女朋友,嗎?”
徐世曦展顏,笑意中恍若有些曖昧,“如果我說沒有,你相信嗎?”
我相信嗎?
我相信嗎……
為什麽要問我相不相信?
這是一種暗示,還是一種單純的問話方式?
我相信你沒有。
或者說,是她希望他沒有。短短片刻,亦舒的心裏經曆了一場曠久的自我問答。
亦舒提了提手裏的食材,“我正好要做飯,如果你不介意。”她抿了抿嘴,“不如一起。”
拋開了那晚的擔憂,邁開了故事發展的腳步,打開了劇本的第一頁。亦舒脫口而出的話並未經過大腦皮層的思索。
徐世曦沒有拒絕,欣然同意。
對於處在這個年紀的男女來說,羞澀的情愫早已被生活的苦味覆蓋。一切的預見好像都可以做到波瀾不驚。
當徐世曦走進蘇亦舒家的時候,恍惚間想起了什麽。一張曆經不少世事的臉上浮現出難以形容的微表情。
院角的芭蕉在陽光下,愈加青鬱。
院子很小,小到隻兩三步便跨進了裏屋。
亦舒招待世曦坐下,拿起桌上的水壺往玻璃杯裏倒了杯白開水。她家沒有咖啡,沒有茶葉,也沒有飲料。她不愛喝這些花花綠綠的液體,亦輝也不愛喝。
廚房的小冰箱裏難得多了很多食材,幾乎都是隔壁的王阿姨送過來的。因為搬家帶不走的東西拿來做了人情。
“需要幫忙嗎?”世曦站在廚房口,向裏探了探頭。
“不用了。”亦舒用手背蹭了蹭被洗盆裏濺起的水沾濕的額角,“你坐著就好了,我一個人可以的。”
世曦退出廚房,趁著空檔,四下裏掃視了一下屋內的陳設。
該怎麽去形容?屋內除了一張掉了漆的桌子和一套重新用絨布包裝過的沙發,沒有其它大件的家具。但卻被主人收拾得井井有條。牆上一塊顏色稍新的四方形區域,曾掛著三個人的全家福。取下來也有好多年了。
亦舒明白每次亦輝看到那張照片時的起伏和黯然。彼時年紀還小,滋生的情緒能通過外在的表露對症下藥。隨著年歲的增長,他越來越不會將心事外化。可她明白,他內心的掙紮。因為,他不是一個好演員,不會控製表情。
亦舒把西紅柿雞蛋麵遞到世曦手裏,饑餓的胃攪動著全身的關節,嗅覺變得異常靈敏。
“很香。”他夾起一大塊麵條,“你手藝真好。”
亦舒靦腆地淺笑,“我隻擅長做這個……”
事實上,她真的隻會做這個。別的無非是隨手炒碗青菜,蒸個粉蒸蛋之類的。於她而言,會做再多的菜,找不到那個品嚐的人,又有何用。
“對了。”世曦放下手裏的筷子,“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嗎?”
亦舒暫停了動作,咬斷了麵條,輕嚼了兩下,“正在找,我打算在公司附近租一間,這樣上下班也方便。”
“那你家裏的這些東西怎麽處理?”徐世曦用視線指了指。
亦舒被問倒了,她好像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也就在剛才,看到附近的鄰居開始大規模地搬遷才覺察。盡管家裏的物件不多,值得留存的更少。可總不想舍棄,畢竟承載了多年的回憶。
套在沙發上的絨布套子,是亦舒媽媽在世時做的最後一件物品。鵝黃色的布經過五六年的漂洗,局部已經發白。
黃色是她媽媽最喜歡的顏色,它沒有紅色,橙色的紮眼和招搖,亦不像藍色和綠色那般清冷。這是介於冷暖色之間的顏色,一切都顯得剛剛好。
亦舒埋著頭,“也在找,一起找。”
到時多租一間吧。
“我那有一間空置的倉庫。”世曦的眼眸熠熠地閃出光輝,“空著也浪費,你要是願意就把家裏要搬的東西都搬去我那裏吧?”
“你住在那裏?”亦舒問。
“不,倉庫在雲北,我住在市中心。”世曦拿起水杯喝了口水,“進迅元的第一年,被安排做了半年的銷售。主要負責雲北那片區域,當時我腦子裏就有一種想法,覺得那裏一定會有很大的發展,所以,就把準備買房的錢挪來用了。”
蘇亦舒由衷佩服徐世曦的頭腦和看待事物的遠見,“難道沒有租出去嗎?”
“整租都嫌價格太高,於是我就把倉庫劃分成了四個區域。”徐世曦興致盎然地說:“倉庫完整形狀的是一個三角加矩形。現在剩下的三角房間麵積較小,利用率也不高,就一直閑置了。”
如此也好,也不用費時找兩處住所。亦舒並不打算拒絕世曦的好意。且不說隻是替物找了個“家”,縱然是自身,同樣也不用過分在意。
時候尚早,亦舒模糊地答應著,想來對方既然說出這樣的想法,就不會出爾反爾。
下午,喬思明發來一則消息,好像是雲城南部的安置工作出了些問題。世曦別過亦舒,動身往目的地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