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汙棋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況我今當手足情……”
興兒漫無目的回轉了一陣,大有天下之大,卻無我容身之處的感覺,他像貓兒一樣抱著雙膝,坐在一個石墩上,眼前是一個棋盤,園子裏的溪流嘩啦啦地流著。水上,有殘留的夏日浮萍,在深秋初冬裏也是那麽漫無目的,潰敗、流浪、腐朽,偶有寒鴉驚起樹梢,與南麵榮國府的崢嶸軒峻、蓊蔚洇潤顯得格格不入。
林黛玉說,我不喜歡李義山(李商隱)的詩,隻喜歡他的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泰坦尼克號》露絲說:你肯定在想我不懂你們貧人的苦楚。
傑克說:不,我在想究竟是什麽把你這位貴族小姐逼上了絕路。
《紅樓夢》的作者也許是深有體會,對貴族世家的不如意之事,可謂三令五申。賈元春省親時說貧窮人家還能骨肉團聚,賈探春說她們的難處說給外人,人家也不信。史湘雲對林黛玉說,出身好的你我,也不能各遂其心。
其實,無論貧人富人,隻要是人,都有難處,區別在於,有些人更會懂得隱藏,留給了世人一張笑臉,僅此而已。
“物極必反,樂極生悲如此……”興兒的情思隻會停留一瞬間,他終究是要為一日三餐而勞苦奔波的人,便暗自思忖:“王熙鳳果然是個厲害人物,不過以她的世故,斷不能越過珍大奶奶和小蓉大奶奶的門檻故意陷害於我。她必是要針對我不好的地方,如此看來,短時間內我還是沒事的。”
當周瑞夫婦的兒子不好好做事,王熙鳳要把他攆出去的時候,賴嬤嬤說,看在太太的麵子上(因為周瑞夫婦是王夫人的陪房),放他一回,周瑞家的下跪,王熙鳳隻得放了。
王熙鳳,並不能為所欲為。
在王夫人麵前談論丫頭姨娘月錢的時候,第一,沒有談到邢夫人的丫頭,第二,沒有談到李紈的丫頭。
盡管王熙鳳的手能伸到長安縣去,改變了張金哥和某守備之子的結局,但是,並不是賈府的所有事情,她都能管。否則,族長賈珍和尤氏、賴大、賴升都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如此一想,興兒的心稍稍放寬,突然石子路上傳來一個好聽的女聲:“那邊的小幺兒,你過來一下。”
倒是把興兒嚇了一跳,暗自狐疑哪裏冒出來的人,莫不是早年有丫頭在此落水而死,半夜跑出來的女鬼不成?
回頭一看,隻見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她穿著青碧撒花綢緞鑲領、艾綠布麵交領長背心,水藍圓領中衣,腰間係著鬆花綠繡花汗巾,下麵水藍長裙。
前麵頭發覆蓋在額頭,後麵梳成了兩支小辮子,戴著耳墜,鴨蛋臉麵溫潤如玉,略有點點雀斑,看似美中不足,實則瑕不掩瑜。
有以上特征的,必是老太太房裏的大丫頭鴛鴦無疑了。
“原來是金姑娘,姑娘有什麽事麽?”興兒遠遠的作揖,心道:好美!
“噢,不知園子後門上夜的人做什麽,大老遠也聽得見後街的熱鬧聲。前兒說是鑰匙壞了,我叫人配了來,你幫我送去,告訴他們不許吃酒。”鴛鴦一麵遞過東西,一麵打量著他。
興兒接了:“姑娘好生麻煩,不是有林大娘和賴大爺管著麽?”
“林大娘去了外麵田房收租,賴大爺此時回家了,哪裏忙得過來,吵到了老太太不好。”鴛鴦笑道。
“是。”興兒違抗不得,忙忙在東大院饒了一個大圈子去最北邊的角門。
因為鴛鴦在賈府很有分量,老太太的話,別人不敢駁,她敢駁回。
第七十二回,賈璉笑道:“鴛鴦姐姐,今兒貴腳踏賤地。”鴛鴦隻坐著,笑道……
看看,哪怕是看到了璉二爺,鴛鴦都可以不起立。
同類情況拿來做對比,鶯兒到了怡紅院,賈寶玉叫她坐,鶯兒不敢坐,賈寶玉再一次叫她坐,鶯兒還不敢坐。
雖然同樣是丫頭,但是,層次不同。
據說,現代大機構董事長的女秘書,見到一般小經理,概不起立。
而鴛鴦姑娘,便是紅樓典型的女秘書,受賈母信任,她自己又處事公道,會做事,受人尊敬。
邢夫人說她,丫頭當中,就你是個尖兒。賈赦那個老色鬼,為了得到她,可是威逼利誘的。
當然,鴛鴦姑娘也會撒潑,鴛鴦罵她嫂子:快夾了你那逼.嘴離了這裏,什麽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
這是一個寧死不屈的剛烈女子,可敬可佩,可憐可歎。
因此,興兒對她也是畢恭畢敬的。
鴛鴦站在那兒若有所思,兩手理著辮子,不多時興兒回來了:“倒是沒胡鬧,隻是嬤嬤們老了,一時睡著了。”
“偏生你會偏袒著下人。”鴛鴦說完要回去,對麵有幾個下班的小廝打了燈籠回家。
興兒一把奪了領頭的慶兒的明瓦燈:“金姑娘,拿著這個吧,小心路滑。”
“我知道你是誰。”鴛鴦接了,笑了笑。
“嗯……嗯?”興兒一副茫然,鴛鴦已經走遠了。
“怎麽每次都拿我給別人獻殷勤?”慶兒不爽道。
“活該你倒黴,誰叫你趕上了,你慢慢的還我的債吧,不服,你咬我啊?”興兒冷笑,自己也走了。
慶兒嘴角微微抽搐,奈何不得。
鴛鴦進了園子前門,守門的婆子關了門,興兒則是走後門回去了,婆子道:“金姑娘進去了,小廝們也回來了,關了門罷,咱們好玩兒。”
隨即夜裏有嘎吱聲和鎖門聲,鴛鴦一路回了西北邊的賈母上房,低頭想:“成日家隻聽說下人們不好,誰想到他竟是個有情有義的主,人人都說他是個瘋子,若無點才幹,那邊兩位大奶奶豈會信他。今兒見了他寧願苦了自己,也不願帶累別人,可知也壞不到哪裏去。”
原來鴛鴦從鳳姐院子回來,往後麵去了,恰好聽見了興兒三人的那段事情,她正想得出神,忽然撲棱棱一聲響,繼而再來了一響,卻是小溪中有兩隻鴛鴦在戲水。
“該死的鳥兒,倒是嚇了我一跳!”鴛鴦拍了拍胸脯,身體不禁往欄杆外前傾,看了一眼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