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溫風吹鼓的玄衣金袈裟袍袖、襟領汩汩飄擺。西湖畔高高聳立的宏秀雷峰塔前,法海將手中金缽自天幕緩然一拋。
金光一道於虛空間忽閃滑落,白卯奴被重新釋放出來。
“去吧。”朦朧惝恍裏,聽得法海淡淡一句,“這是上天的旨意,將你鎮入雷峰塔,靜心修持,斷除貪、嗔、癡,修得戒、定、道。”於此微揚首,眉目壓低,帶起幾分淩厲、幾分黯然,穩穩的,“西湖水幹,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水漫金山,屈死數萬條生靈性命,拆散無數和睦家庭、無端打亂無數福報與惡報之輪回因果……這樣天大的業債,永生永世又該怎樣去償還!
有風拂起,掠過溫柔繾綣的西子湖水麵,依舊是最初時的顏色與溫潤不變。
墨發徐徐在麵上、額上連綿晃曳,白卯奴將水眸凝了一凝,麵上已無太多喜樂亦或悲鬱的明顯變化,隻是定格在法海眉梢眼角間,亦是淺淺淡淡的:“你一直都記得千年前的事情,記得你是誰?”有如風過樹梢。
法海頷首:“對。”儼然最熟悉的陌生人,“隨著修行的不斷精進,什麽都會想起來。”於此一頓,“始終都無生無死,隻是有來有去罷了。從不曾有過輪回、更不曾有過生死、不曾有地獄、也不曾有天堂……諸多成相,皆是虛妄,萬宗歸空。”
白卯奴軟眸斂了一斂,不言不語。
法海雙手合十誦念佛號一句,旋即複又接口:“我度你是因我們千年前結下了一場緣分。堅持拆散你們,是我千年前就勘破了情劫,所以知道我是對的,而你,還在執迷。”他眉心微微皺起,平穩的音聲在沉澱之餘,又多一份專屬於長者的深濃睿智,“進塔去吧!”眉心舒展,麵額卻頷,“這不是懲罰,這是修行,是你登果位前最後一劫裏的最後一部分。”
關乎宿命與劫數以及最終那歸於“空”的大奧義,白卯奴不是不懂,隻因陷入囹圄故而合該有這一遭沉迷。然而歸根結底還是心下有那孽與業的根苗,如若當真五蘊皆空,也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將她迷惑、將她這懷縈索情思點燃並肆虐的。
清風拂發,也繚亂了白卯奴纖長狹眸裏那一份淒美,這淒美又因骨血裏那份隱隱的清冷與高潔,而顯得有些不羈和疏狂:“知道我是怎麽做到水漫金山的?”她噙笑,絕美眸色在法海身上坦緩的掃視了一圈,“一千七百年前,你與清遠……也就是我家官人。”於此頓了一頓,即便是在提到遙遠的不可聞、不可辯的陳年往事之時,對徐宣讚她依舊做不到從容,“你們兩個陰差陽錯墜入了東遼國禁地,墜入那海眼帝宮。”又略緩聲,“我感應到了清遠有難,便去尋你們。同樣陰差陽錯的……我在那水晶棺裏沉睡的鎮海修羅身上,發現了喚醒她的咒語。”
法海麵目平靜:“當日的東遼,便是時今的鎮江。而金山寺……”他抬首四顧,複又斂目,“便是千年之前的東遼帝宮。”
“莫非這一切的一切當真都沒有關聯麽?”白卯奴唇畔笑的肆意疏狂,鳳尾蝶袖當空裏一個拂擺,“因果,真真是因果!”摒棄一切般釋然長歎,又凝了眸子定格在法海那張平靜的不染波瀾的麵上,“若你當日不曾為我吃醋,也就不會跟還是清遠的徐宣讚一起掉入海眼帝宮。”言辭穩穩,但並不含及個中情態,“那麽我也不會去救你們,自然也就不會陰差陽錯發現那咒語,時今金山寺也不會淹,我也不會被壓在雷峰塔裏,贖我這一身的罪……”臨了時,變成了淡若清風、蓮花一轍的似歎非歎,複又將話尾挑起,“因你而起,所以你的金山寺也因你而終結。可刨根究底又可以算因我而起,所以也由將我‘永鎮雷峰塔’而歸結。”
“恐怕遠不止。”法海在恰到好處的時候,這樣冷不防的淺一接口。
卯奴斂眸:“正如前世幻兮離間宇坤跟柔黛;所以今生法海便來離間我與徐宣讚。”又甫地微挑黛眉,“無論是出乎惡心還是善心,橫豎都走了這麽一場曆經。這便是‘因果’。”汀唇化了一笑涓濃,帶些自嘲還有些落寞與奈若何、有些舒懷,“我終是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法海頷首,將聲色緩緩沉澱,“你與徐宣讚的初次相遇,並非在一千七百年前。歸根結底這個緣起,還得追溯到天界佛國時。”
白卯奴並沒有太多驚詫,此時的她已經變得無喜也無悲。聽他如此說,她便安然默聽。
“那時你二人一為佛前持缽侍者、一為仞利天中白雲仙姑,因凡心偶熾,故一個前來人間尋找答案完成修持、一個執念難過跟隨入世。就如此雙雙墮入情劫,墜於凡間。”微緩緩氣息,複繼續道,“故此天界一世、千餘年前一世、時今又一世,你們才有了這三生三世的緣分,才有了這露水姻緣。”
一席真言如風過樹,微微波瀾被帶起在心裏。白卯奴蹙眉,恍惚中想起方才徐宣讚絕情如斯時,對自己滿是殘忍與淡漠的那通說辭。
“我沒有騙你。我是想起來了。不僅想起了東遼一世,我還想起了我們最初最初,這段生生磨耗、辛苦了整整兩生的最初緣起。”
“天界佛國、孽根欽定……以至時今,整整三世。三生三世了!糾葛了三生三世了嗬!”
最後的最後,她被收入缽中的那前一刻,依稀是他最後的聲音氣息,她聽他說:這段孽緣,就讓我來親手了結吧!
……
眼見白卯奴陷入一懷深思與追憶中,卻不見她美麗絕倫的麵孔濡染上什麽煙火情態。法海明白,她已又勘破一層癡執:“我前身雖為天人,卻也有重入輪回之時,故我在須彌山一心修持,隻想有朝一日真正了卻因果、擺脫輪回的大無極。”他微抬目,淡掃一眼被溫風撩亂滿天的花和葉,“可巧出了持缽侍者與白雲仙姑墜下淨土、重入蕪雜一事。於是我自請前去引渡你們重新歸來,是以積下這度人成佛成正果的無上大功德。”略頷首,將深邃目光迎在白卯奴眉宇之間,“我千年前下凡,原便是為了登上更高果位、獲無上大歡喜心。故在助引你們二人的同時,也在助引我自己。當日入定,佛陀菩薩使我想起身負使命,這樣開示於我‘這妖蛇雖然不守清規,卻因徐宣讚原有宿緣,故待他們孽緣完滿之日,將徐宣讚點悟大道,並點化白蛇誠心悔過皈依菩提,他日引得同歸淨土,以成正果’。”
一番話字字句句已是詳盡,隻有一件事,法海有所保留,並沒有告知白卯奴。
那便是他自己與青青、亦是柔黛之間那一段該了未了,時今才了的宿緣。
若是不曾有著這麽一段未了殘緣,以法海千年前的修持,想是早已榮登果位、歸極樂未央,不再受輪回苦上身了……
如此,如此。
這四人命盤纏枝錯結,相互牽絆、相互成就。
如此而已。
“我隻求你兩件事。”萬緣即將皆了,萬象即將歸結,白卯奴重又抬眸,聲音淡泊如水、又自有一段堅韌風骨,淡淡的,“求你放過青青。”一頓,“就算你們的緣分早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已了斷幹淨,但念在舊時有過緣法的份上,饒恕她的罪責。”諸多幻象盡散,一些昔時並不知曉、也無人告知的事情,在這一瞬,白卯奴忽而全部了然了,“她的罪責都是因我而起……在古東遼時我對不起她,今生今世又跟著我沒一天快活過。”即便勘破一切,身披這副有情臭皮囊,念起、言出這一幹話時,眉梢眼角還是掩不住、斂不去的黯然幾多。
“我答應你。”法海心下微顫,即而平複。
“還有。”白卯奴頷首,忽地又有幾分肅穆,一字一句,“請你幫我照顧徐夢蛟,教導他、栽培他,讓他來日成為一個德才兼備的有用之人,為眾生謀利益、為自己集福德。”人間幾世、流轉不歇,她已成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完整的女人,愛自己的夫君、愛自己的孩子……卻又絕非僅局限在母子天性上,還為這此生此世合該走過的緣分一段,為著一份前因後果的責任、為著一段緣法的悉心周全。
“你放心。”法海斂目,忽的有了些微動容神色,“徐夢蛟原本便是天上文曲星下世,借你之腹走此人世一遭,自然便有著他身負的天命。”一千七百年前,文曲星他便合該來的,作為宇坤與柔黛的孩子……隻是一切的一切皆數隨著柔黛青城山巔縱身一跳,具數化作泡影、消弭的幹幹淨淨!如此算來,這徐夢蛟也確實需要法海護佑一生、恩澤一世的,“我一定會好好的教導他、栽培他,指引著他行上正途,完成自己身負使命,他日功成身就、重返天界複命。”
“好……”極輕緩的一聲回應,有些許微微的哽、淺淺的澀。白卯奴若幻若真的清美眸光中,閃現一懷隱然晶耀。
至此,不再留戀、不再癡執,白娘子一步一步,邁著極坦緩、又極從容的步伐,步向雷峰塔。
一輪溫陽當空垂照,萬丈金光揉碎、輾細了,篩篩的輝灑下來,映的周匝景致璀璨奪目的猶如七寶蓮池。
“阿彌陀佛。”法海雙手合十,懷著大仁慈的眉宇間依然是悲憫的,卻又平添一段萬緣歸一的大成與釋懷。
解鈴須用係鈴人,又向紅塵走一巡;識取魔皈原是道,兩忘魔道便成真;憶昔年,當法筵,紺青石缽佛親傳;功成返,不憚艱,也無非為眾生大事一姻緣!
歎世人盡被情牽挽,釀多少紛紛恩怨,何不向西湖試看那塔勢淩空夕照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