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滴答,纏綿出春的溫柔和夜的曖昧。
白卯奴倚窗獨坐,一雙纖狹上挑的明眸蘊藏著三月的碧水,與那蔥白素指間擒著的傘葉桃花有了呼應。
這把白日裏徐宣讚借給她的紫竹傘,被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的至今都似看不嫌煩。
“姐姐,自我們回來以後,你就一刻不停的坐在這裏發呆看傘!”青青櫻唇啃著春杏,慢條斯理的扭著綿軟蛇步往卯奴這邊走。
卯奴抬頭見她過來,斂了盈盈妙眸笑引她來賞那傘:“青兒你看,這傘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兩百年前我遊湖時見過那老板,認得他們家傘的品貌。不想百年之後這家傘鋪依舊還在。”說話間玲瓏長指輕輕撫上傘身,柔柔軟聲,“八十四根龍骨、紫竹柄的好傘,天青色的油紙傘葉上點著粉嫩摻白的桃花兒,竟似是……繡上去的一般撩撥,不曾有一些兒破!”抬眸淺笑,眸中欣喜之態不達眼底兒,“我們可得好好收著,休壞了損了。仔細,仔細!”
青青煞是不解風情的一瞥嘴唇,目色不屑:“姐姐若是喜歡這傘,大不了我趕明兒尋個由頭,不還他就是了!”也不待白卯奴發話,又湊上一副笑嘻嘻的打趣情態,抬手軟軟攬住卯奴的玉肩,“還是姐姐,你瞧上的……是人呢?”
白卯奴微愣一下,轉目看到青青目色狡黠:“……對。”幹脆且玩笑且正色的朗聲應下,順手撥下了青青圈在自己肩頭的指尖,“我就是瞧上他了!瞧上……他的傘,還有他的人。”她說這話的時候,聲色不由溫存柔和了許多,麵上一抹淺色潮紅宛若點了脂粉。
意料之中的回複。青青“噗嗤”一笑,在卯奴身邊落座下來,繼續往口裏丟那甜滋滋的春杏:“姐姐本就為續緣而來,在這人間做場日夜歡好的風月鴛鴦夢,自然是無不可。不日他若有心來尋……我定想法兒促成你們!”小口嬌滴滴的吐了杏核,柳眉一挑,“不過做妹妹的得提醒姐姐你一句,將來待那小公子成家立業有了根基後,姐姐便要離開。”說話間看向卯奴,神光裏閃爍著少見的正色,“切莫被這浮雲過眼的人間情愛歡愉,耽擱了成仙的正經事!”
白卯奴心裏倏地亂了一下,那日離開青城山之際,未曾謀麵的老神仙之囑咐霍然繞耳。
“此番重新入世,隻為了斷未了之緣。切記,待你那有緣故人成家立業後,你便需重回青城山修煉,萬萬不可貪戀人間,毀了你千年道業。不上心,所以才會不傷心啊……”
她重入紅塵,不過是為了還一千七百年前的一段情。因果相扣、情債錯綜,隻為了結個幹淨,彼此都落得清靜,方免去諸多牽絆苦厄。
“不上心,所以才會不傷心……”
卯奴心底下反複思量著這一句話,不覺莞爾自嘲:“我心裏有數。”黛色眉彎一展,深籲口氣,整個人做釋然狀,“貪戀人間……貪戀是什麽?這人世間有什麽可貪戀的?嗬,清修千餘年,我的心早死了!”語盡“啪”地放下了手裏的油紙傘,棄之一邊不再去看一眼。
“切。”青青見她如此,挑起杏眸輕笑薄嗔,“你的心死了?才沒呢!”她把身子蜷成一團,打著哈欠幽幽道,“你看你這樣子,哪兒有半點心死之態?”
雨夜的天幕很是清索,即便是朗春時節,也被蒙上了烏淒淒的極厚一層暗嵐。空氣跟著微寒下來。
不過素來體寒如冰的蛇類,是感覺不到冷的。
白卯奴仰起頭,想要透過窗子去看天上的星辰。可這樣的雨夜,尋不到一顆星辰。
記憶的閘門卻在此刻不經意的打開。她有些許恍惚,仿佛身旁景致、人事、時空格局,也都一並跟著朦朧下來:“千餘年前,我好像對誰說過我愛他的……”麵額微斜,她顰眉自語,卻沒有認真去回想半點,隻是呢喃罷了,失了心遺了魂般,“可是太久遠了,久遠到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那段回憶,隻要一去觸碰,便是無窮無盡的疼痛……和鋪天蓋地的疲憊。”其實不是不記得,是刻意告訴自己要忘記,即便再不願意承認,“青兒……”卯奴扭頭轉目時忽地止言,因為她看到青青已經蜷曲一團熟睡了過去。
熏香靜然,勾勒的這座變幻出來的白府突然有些綽約恍惚。
卯奴抿唇微笑著搖了搖頭,為青青蓋上一層薄毯。
這誠然是多此一舉,因為蛇有堅硬的鱗片,足以抵寒也足以去熱。這個舉動,隻能說明她變得越來越像一個人了……至少不是蛇。
夜色清寒、雨光明滅,兩條蛇綿連蜷曲著身子靠在一起,不知是為了抵寒還是為了避暖。
流光如斯,仿佛那青城山中轉眼即逝的寂寞又淡泊的時光。
百年記地、千年記地……
。
徐宣讚抬袖擦了一把額前的汗珠,清秀眉心早已經打成了結。
他昨晚後半夜懷揣著無比的激動,頗為香甜的睡了一小會兒後,天不亮就又醒轉了過來。後又好不容易挨到那太陽高高升起、天色大亮,便急忙更衣出門,懷著萬分激動的心情和少許忐忑的直奔那雙茶坊巷。
可就這麽兜了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圈子,死活都是找不到那白總鎮府的半點影子!
若說這雙茶坊巷橫豎就這麽大點兒地方,好端端一座府邸該不算難找,怎麽就是找不到呢?
徐宣讚倚著一棵桃花樹,在原地裏叉著腰直納悶兒。剛尋思著找誰來問問,一抬頭便看見青青剛好從巷口拐角處走過來。
“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徐宣讚頗為感慨的長歎一句,急忙迎著跑上前去施了一禮,“白姑娘……”他料想著既然青青是白卯奴的妹妹,那自然也姓白。出於禮貌,便這麽稱呼了。
不想這聲“白姑娘”叫的青青頭皮發麻,忙擺手笑喟道,“莫要這麽喊我,不然將來我跟姐姐站在一處,便不知你喊得是哪一個了!”
這話有理,徐宣讚重又謙然笑道:“青姐說的是。”又忙不迭抬目急問,“請問姑娘,白總鎮府到底在哪兒呢?小生找了好半天,就是找不到啊!”
聞言入耳,青青適才心道自己疏忽。昨晚跟姐姐隻管睡覺,竟忘了把那引入幻境的大門變化出來:“公子且隨我來。”她柔然一笑,自在前麵帶路。
徐宣讚不敢怠慢,亦步亦趨的跟在青青身後。
二人拐進巷子行了不多時,一座古色古香、又氣韻雄厚恢弘的威威府邸,便猝不及防的呈現在了眼前。
“就是這裏了,隨我進去吧。”青青依舊巧笑著回眸招呼了徐宣讚一句,便引著他步入正門一路往裏走。
徐宣讚早被這突然出現的白府給驚呆了。不由暗自奇怪,明明這麽大的一座府邸,為什麽我方才尋了找了大半天都沒能找到?
卻也不敢怠慢失禮,更怕被青青察覺出自己的驚詫,再懷疑自己沒有上心可就不好了!念及此,他忙按下諸多雜念緊跟著青青往裏走。
沿途行過一處菡萏滿湖的幽然池沼,青青把徐宣讚迎入臨湖小亭:“公子稍等,我去備茶。”招呼他落座後,便徑自去了。
落身坐下,徐宣讚開始百無聊眼的打量四處。
他的一顆心從昨日初見後就全部撲到了白卯奴身上,此刻隻恨不得早些見到那位勾了他魂魄去的白姑娘,並不曾有半點賞景觀湖的好心情。然而目光掠過那一排排黛瓦粉牆、一束束盆景假山、一淙淙纏綿池沼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由衷感慨於這白府的華美貴氣、幾多好處!
那建築之扶搖欲飛、那格局景致之匠心獨運、甚至於那門上窗上的木格雕花都精致細膩古韻典雅!讓他隻覺就連那玉樹臨風的天上宮闕,都也不過如此了!
轉念又想,也對,“白總鎮府”,“總鎮”……想是白姑娘家裏有誰做過總鎮,難怪府邸會如此華麗又不失威儀。
隻是,為什麽會有如此一種哀傷的感覺呢……這種哀傷就好像,就好像看到了昔時的事物,卻又回不到昔時的流光。對,予其說是哀傷,不如說是被一種莫名的熟稔感給做弄的。熟稔,卻又想不起來、更無法回到那最初的記憶源頭。這樣的感覺好不折磨的!
徐宣讚暗自忖量,他不知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這真是……奇怪的感覺!
風過湖麵,迎麵拂來一脈清涼。他見青青還沒有出來,坐著也是坐著,幹脆站起身往院子裏走,想去活動活動僵硬的筋骨。
才下了小亭沒走幾步,突地一個驚悚做弄的他冷汗涔涔出了一身!
他看到方才進來的粉殿高牆,突然變成了一堆破磚爛瓦……這還不算,在這堆野草叢生、塵梓遍及的破磚爛瓦下麵,居然是一堆嶙峋白骨!
那些白骨在春陽餘輝的映照下,反射出森森的猙獰寒光。殘缺不全的斷肢破臂悉堆一處,仿佛陰靈鬼魅冷然凝笑著吞吐出古老的咒怨、召喚著來自地獄的死亡的喪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