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兮的貼身宮娥是在禦花園一處花簇環抱的小徑間,截住已經收拾好包袱準備離開的清遠的。
是時,成陣成陣的月季花開得大好,深紅滲紫的顏色似乎吸嗜了人的血,大刺刺迎風飽綻,著了妖道一般。
這幾日帝宮的日子過得倒也平和,清遠估摸著王似乎不會再追究幻兮之事。
王不去追究也不去碰王後、王後跟總都督也斷掉了本不該有的聯係,就如此互不相範的各自終老下去,對於身份懸殊的他們來說,這是最好最好的結果了。
而對於清遠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離開……
他留在這裏也無用處,藕斷絲連最是糾結。原本就是遲早都要離開的,不是麽?他決定不辭而別。
然而聽那宮娥吐出一句話後,清遠便明白,他是再也走不了了。
那藍衣宮娥抹著眼淚對他說:“道長,王後娘娘病重。怕是……怕是要不好了!”
石破天驚的一句話,清遠登時放下包袱,跟著那宮娥小跑著來到幻兮這裏要給她號脈。
空蕩的華美寢宮裏,幻兮一臉病容的於那繡花軟榻上蜷曲而臥,墨發四散在消瘦不堪的肩,卻早已沒了半點光澤亮色。
見清遠才一順榻沿落身後,她便揚起眸子示意他噤聲,爾後擺手退了一殿侍婢。
“王後娘娘……”清遠下意識想要去握幻兮的手,這樣的幻兮太讓他情不自禁。情不自禁的……心疼。然而在即將肌膚相觸的咫尺距離,還是僵住了。他最珍視她女兒家的清白名節。
不想幻兮卻突然抬了柔荑。他的心思她懂,可她此時一點兒都不在乎,她緩緩的反手握住了他的雙手,與他十指相扣。
脈脈暖流順指尖流淌進一條條盤結脈絡,十指連心,清遠怔了一下,即而心下百感交集。
她的手是冰的、冷的、沒有溫度的……涼絲絲、滑溜溜,如若無骨。
他第一次與一個女子十指相扣,第一次,被一個女子這樣主動的牽住了手,被他自己……深深沉沉、又不敢光明正大隻能存於陰暗一角裏愛著的女子,牽住了手。
唯願時光就此停住,不要,不要再前了吧……
“王後娘娘。”靜默半晌,清遠啟口打破這份安謐,因為是必將要打破的,“沒事兒,有我在呢!”
即便一切都隻是利用而已,聽到這句“沒事兒,有我在呢!”的同時,幻兮眸色還是溫潤了一下,有若灌了一杯熱茶下去,五髒六腑都是熱的。
清遠也是通身一溫,壓住情緒穩言又道:“我來為您號脈!”
“沒有用的……”幻兮眉心突忽一顰,玉手就此從清遠的掌心裏錯開去,身子卻又軟軟的湊過來,“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醫好我。”淡淡的。
“誰?”清遠一急,額頭與太陽穴青筋淺顯,一層薄汗掉的簌簌,“我綁也要把他綁來!”
幻兮卻不急於言出,登地一下斂了眸子起了癡意,柔柔緩緩:“我實是相思成疾……相思為引、情愛為藥,隻有總都督一人能夠醫好我!”語氣突然高揚,嗓音又啞啞的。
也算意料之中,方才是自己一根筋了,才沒有解過幻兮的意來。清遠心裏涼了一下。
幻兮揚起蒙了水汽的煢眸,沒有多少生機的柔訴:“我派人多次去求宇坤,可宇坤他就是不來看我!”她哭起來,若帶露的三月桃。孱弱的柔荑又一次抬起,牽住清遠的手掌,有些焦急,“你是總都督的好兄弟,你的話對他興許有用處……”
朝露清寒,如織涼意薄薄延展在周身四處。一些情感漸次濃烈、然後終又漸次沉澱了。
宿命的定數攀附遊走在無極命盤之間,有什麽最終逃不開躲不掉的東西,在這一瞬間,突然醒醒的放肆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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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廣袤,如是雲淡風輕的這樣一天,東遼最偉岸華麗的帝室宮宇,有絲竹管弦幽幽弄鳴。
“宇坤啊,你的身子怎麽這樣冷呢?”柔黛昨晚心緒燥亂,在帝宮遊走了整整一晚,時今方才回來,沾著露水。他原本是想從宇坤身邊錯肩走過,手指無意中碰觸到他的肩頭,忍不住猝然停步。
柔黛沒有早朝,宇坤也應景的沒有急著趕回禁衛軍總部裏去。柔黛離開了一整夜,宇坤便等了一整夜、跪了一整夜。
“是嗎?”宇坤與王一跪一立相距咫尺,薄唇勾了淡淡的笑,“臣倒覺得,陛下一夜未眠,是陛下的身子更冷。”說話間目光早已定住,在王身上。
是的,是該多看幾眼的。這樣的溫情,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徹底破碎掉……
不過罷了,這俊逸無雙又無瑕的瑰麗風姿,即使一眼不看,又端得能夠遺忘?
月下舞劍、長亭對曲、軟榻共枕、清夜訴心……飄逝在過往裏的那些絕代風華,有些東西,是深深烙印在靈魂裏的。就像肌體發膚的一部分,永遠無法消弭腐蝕。即使有一天,注定形單影隻。
“是麽?”柔黛略愕,片刻後微笑、也含著隱隱的淚,“似乎你是對的。”
柔黛就是這樣,從來不會駁回宇坤心下意向。
宇坤清朗耐看的眼睛裏也湧動了一痕晶耀。
到底癡狂了些,他竟然真的去想自己和柔黛的身子究竟誰的更冷一些。或許……是一樣的冷吧!
熏暖盛夏,空氣就這樣凝滯成冰。
“跪了一整夜麽?”柔黛輕輕把宇坤扶起來,又就手彈去他肩膀上一道線頭,“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要跪一整夜。”眉心一緊,“也不許跪一整夜。”
心下被揪痛,酸酸楚楚,宇坤擠出一個答複:“是。”
他們二人心裏分明是有彼此的,卻因一個遠嫁而來的絕美女人、望似自償苦果的作繭自縛而生生被推向了時今這樣尷尬的地步!
這是造化的深情眷顧,還是命運的譏誚嘲弄?
不需言語,二人此時懷著的具是同樣一抹心事。
如是,冷不丁的一下,宇坤笑了。不加壓抑的放肆的大笑,毫無緣由、毫無快樂的最純粹的宣泄。
人生如夢,一場紅樓盛世。在這場浩浩湯湯的無雙夢寐裏,宇坤笑了、柔黛卻哭了;宇坤笑出了淚、柔黛哭斷了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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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來臨了。
夜深寂,一切都靜默著,迢迢間風月、去去隔煙霞,一切白日裏光鮮十足的嫵媚珍饈於這霎那芳華縱逝的此刻,全都沒有例外的斂退盡所有色彩。
此夜闌珊,總有一種不祥之感蟄伏四周,似乎總預示著此夜注定不眠,注定要發生些什麽事情……
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鴛鴦軟榻、軟榻上的鶼鰈比翼與鋪陳著的梔子花、熟稔的墜著珠玉玳瑁的湘簾、熟稔的花飾、以及熟稔的那個枕畔人……一切都沒有變,分明紋絲也沒有。
宇坤翻了個身,依舊輾轉難眠。
閉目也不是,睜目還不是;無論是閉目還是睜目,所看到的都是方才回宮往柔黛這邊過來時,中途被清遠截住後的那一幕情景。如此清晰,不斷重複,演戲一般。
“我去看過王後了,她很不好……非常非常的不好。”清遠很憔悴,眼角眉梢帶著濃濃的疲憊。從截住宇坤到最後獨自離開,好像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
“不好就找禦醫。”
“王後是因為你才生病的!當初王的那件事你不管她也就罷了,時今連看她一眼你都不願意麽!”
“你回去吧。”
“心病還需心藥治……”
“我讓你回去!”
“王後娘娘……她就快死了!”
“騰”地一下,眼前幻象進散,宇坤回過神來。他隻覺得渾身血液頓時冷卻。
他死死閉目、再睜開,輕輕翻了個身,想讓自己更好的思量清楚。
不是說過不在乎的麽?原來對於她,他還是放不下……
算了,不去管了,不管了!
他強迫自己闔住雙目放空神智的不想不思,就持續著這樣的狀態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放鬆了身體上下繃緊著的肌肉,竟就這樣昏昏沉沉的熟睡過去……
宇坤一晚上好像不停的在做夢,做了很多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裏,他一直在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性別不斷遊走。可所不變的是,始終都有一人與他相依相伴、不棄不離,卻始終都看不清那個人的麵貌。一時他覺得是柔黛,一時又仿佛變成了幻兮……
漸漸的,夢境變了,他看到一白衣女子,似乎是死去的前王後……又好像不太是。
這白衣女子跟他若即若離,明明就在眼前,偏生又怎樣都抓不住、觸不到。
“該上路了……”白衣女子眉目淡淡,空洞的眸子氤氳著同那聲音一樣飄渺的韻致。
“什麽路?”宇坤皺眉好奇。
那女子唇角微勾、目色清冷,枯萎白玫瑰般的薄唇處極輕極輕的吐出三個字:“黃泉路……”
“唰----”地一下,夢境又發生了變化。光怪陸離的使得宇坤不得不抬手去擋眼睛。
待一切清晰開來,躍然於目的卻是濃鬱的熟稔。
是的,這個夢境,宇坤太熟悉。
這個香豔的夢境前陣子一夜夜不斷的纏著他,有如驅不散的陰邪厲鬼!卻又帶著徹骨的魅、還有期待……
那山穀、那澗水、那桃花、那赤裸嬌身與他纏綿繾綣的女人……隻是這一次,他終於看清了夢中人的臉,是幻兮。
那條至始至終始終都不太清晰的情路,就在這柔柔的一瞬間,突然便清晰了。
宇坤目色溫潤下來,有什麽東西,遮迷了眼睛……
猝地驚醒,依舊是這一片無邊的暗夜。黑沉無波的能把人溺死。
他輕輕把身子坐起,悠悠回頭,看了一眼榻上熟睡的柔黛,心下百味。清俊眼眶瞬間就濕潤了。
真想就這樣看下去,永遠的看下去,隻消一眼,一眼就已經足夠。一眼,便是完滿非常了……最終還是起了幽幽一聲歎息,貼著唇角,綿長而無奈。
“幻兮……”心底突又嫋嫋的圖騰起另一個名字。她昔時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軟款魅惑、鮮香美豔,如此生動光鮮!
“幻兮……幻兮!”過往的點點滴滴終於一點點凝聚靠攏,成一個無法忽視的點,成了一種思念。
要命的是,這排解不得的思念竟是如此的強烈!
如荼如火、如膠如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