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花園湖心亭在陽光正好的夏季裏,韻味最是絕佳。因為站在亭央居高臨下的向下一俯瞰,剛好可以把那一大片水芙蓉池渠盡收眼底。
接天蓮葉、碧紅淺粉,雖素素的隻讓人覺得無情有恨,卻又更向往那月曉風清時的每每欲墜。
“陛下。”
不太熟悉的一聲喚落進耳廓,柔黛下意識抬頭,看到清遠正畢恭畢敬的立在麵前對自己行禮。
清遠一身素衣,取締於天青、瓷白之間的柔和顏色倒是很襯這暖夏的溫柔景致。最奇怪的是,他沒有行道家禮儀,是隨了旁人一樣的那種作揖。
“呦,這是誰家陌上那翩翩少年郎呐?”柔黛眉尖一挑,笑的單純,“道長可真真是稀客,不消行這些勞什子禮儀。來,坐!”
自從清遠入宮,截止如今已有差不多半年時間。除了一些宴會或大型朝會外,柔黛並不怎麽跟清遠照麵。一來帝宮裏的人太多了,二來也沒什麽照麵的必要。故而柔黛眼下的熱情絕對不是做出來的。
“謝陛下。”清遠麵色平和,迎柔黛又是一拜。暖風汩汩灌入袍袖,衣袂飛揚間倒真有那麽幾分仙風道骨的出塵氣韻,“貧道帶了桃花釀,想與陛下對飲。”語盡側身,露出後麵跟著的一托酒小童。
“哦?”柔黛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委實稀奇,“你們道家門派不都講究一個‘寡欲’麽!怎的,到你這裏便要喝酒?”是真好奇。
清遠並無太多解釋,淺淺一笑,又自嘲的搖搖頭道:“貧道當日前來覲見陛下,為得是協助總都督查理異案。時今東遼早已祥平如斯之久,昔時異案還是沒有水落石出!”他將袖擺一揮,負在身後,一通大吐苦水,“貧道自愧,也不好再厚著臉皮躋身於此。這幾日打點行囊,待整弄完畢後,怕是就得向陛下辭行了。”臨了轉了身子又一斂襟。
柔黛且聽且觀,隻當他是要同自己辭行,故邀自己淺飲一杯話別酒。便搖了兩下頭勸慰:“道長哪裏話!”展袖往兩邊做了鶴翼扶搖狀,“我東遼國土浩瀚,帝宮巍峨,豈容不得道長?還是……”他眯起狹眸起了篤測,“有什麽下賤蠢物說了些讓道長多心的話?若如此,道長不必掛心,告知孤王孤王替你做主!”
“不是不是!”清遠一慌神,生怕有什麽人無辜被牽連,忙擺手打斷,“隻是我自己想念師父……罷了,先不提這些可好?”他先發製人的轉過話題,落座後招呼上酒,“陛下,這桃花釀是我自己釀造的,不止是桃花,還融合了百十種珍奇藥材,又以天池之水為引,最是滋補保健。”話倒不假,隻是此桃花釀非彼桃花釀,清遠現下這一瓶乃是他連夜調配出的瓊漿,口感極佳,純度也極高。常人不消幾盞,必然醉倒無疑。
見他轉了話鋒去,柔黛也不好再追根究底的一掃雅興:“難得道長有心,那孤王今兒個便與道長一醉方休!”邊命婢子將桃花釀滿盞。
醇香酒氣登時回旋漫溯,散漫一空,還未薄飲便已起了陶然醉意。當真是好酒!
聽柔黛如此發話,清遠自不敢怠慢。酒才滿盞,便是對柔黛一個舉杯:“陛下乃東遼之王,陛下是君,清遠雖非東遼國民卻也是臣。君臣之禮不可廢,第一杯酒自是先敬陛下。”
“好。”柔黛亦舉盞於唇飲下不提。
清遠忙不迭去飲那酒,卻眼疾手快的在柔黛不留神間一歪酒盞,將那瓊漿全部灑在地上去了。
自有靈巧宮娥見酒盞已空,又上來滿了一盞。
“陛下。”清遠又一舉杯,目色真誠懇摯,“陛下是主,貧道是客。客隨主便,第二杯酒還是要敬陛下的。”
“哪這麽多講究?”柔黛沒有多心,亦是與清遠對飲了,“呦,酒勁兒真烈!孤王……倒有幾分不勝了。”他喃喃一歎。
“純度高嘛!”清遠通身不見有絲毫酒氣。當然,這一盞酒他亦是偷偷倒掉不曾飲下。
當清遠對著柔黛第三次舉起酒盞的時候,柔黛兩道狹長黛眉聚攏了一下,並不急於再飲。
驟然的停頓使清遠沒防備的一驚,心下隱隱泛起些怯意來。畢竟是做賊心虛,他不得不打起諸多算盤應付接下來最可能的一些突發。
好在柔黛的停滯沒有持續多久,目光很隨意的飄轉在那素淡酒壺身上,搖了搖頭:“暖夏暮晚,景致最是絕佳,道長不覺這酒壺太簡單了些,不夠賞心悅目麽?”說話間對那侍立在旁的內官一使眼色,“去,換一個精致的來!”
“精致”二字有了著重,柔黛麵色卻平常的打緊。那內官略想一下,也不多話,遞了個眼神後自宮娥手裏接了酒壺,頷首自退。
雖然一切尋不出半點錯處,可清遠就是覺得哪裏不對。轉念又覺興許自己是多心了。
見那內官沒過多久又將新的酒壺盛酒上來後,清遠便穩了穩心緒。
在這空擋,柔黛將盞裏的酒往地上就手一潑,又對那宮娥:“方才那酒沉了沙粒,你再為孤王重新滿盞!”
宮娥唱諾後為柔黛滿盞,又轉步往清遠那裏倒了盞裏的酒重滿一盞,適才退到了一旁去。
清遠端盞在鼻尖嗅嗅,認得是自己那桃花釀沒被換掉,心裏提著的一口氣徐徐緩下去。
“來,好景好酒,又換了精致小壺,這才真真不愧任何一方了!”柔黛舉盞一迎清遠,“與孤王對飲!”
清遠原想避開,可見柔黛正看著自己,也不好再有動作。就咬咬牙一口飲盡。
“爽快!”柔黛仰脖亦飲盡。
橫豎又灌了王一盞,值了!清遠這麽想著,又念著柔黛前麵比自己多飲了兩盞,加之又沒有修為傍身,就算後麵與自己對飲,那也怎麽都該是王先醉倒的。
他深知自己這桃花釀的威力,算算盞數應該就快了。
……
二人就這樣你一盞我一盞的對飲下來,又不知過了多久,柔黛終於醉成了一灘酥軟爛泥。清遠也早已舉目蒼茫、神緒混沌。
“來……我們,幹!”柔黛卻仿佛還沒有盡夠興的意思,不住讓那宮娥為他滿盞。
“好,幹……幹……”爛醉中的清遠隻知道下意識附和,終於一個不勝,往旁邊亭柱上一栽,借力把身體倚靠住,適才沒有跌在地上去。
看得一旁內官深覺不妥,便自作主張的差人上來攙扶柔黛,把王扶上禦輦,往寢宮的方向搖搖晃晃抬回去。
王醉成這樣,自然是去不得王後那裏了。根本毫無懸念。
轉眼被蒼茫夜色籠罩的湖心小亭就隻剩下清遠一個人,他搖搖晃晃的起了身子,慢慢行下小亭,往旁邊甬道顫顫巍巍的走。
他到底有些修為,雖身醉而神不會全部混沌,還是有著清醒的理性。
眼見王的禦輦漸次行遠,適才真真正正的籲下那一口徐氣。想去告知幻兮事已妥帖,又怕萬一被誰瞧見,再去王跟前說些什麽,沒準王會以為自己跟王後娘娘是姘頭呢!
那可就太不好了,又是在這麽個節骨眼兒上……清遠猛地搖了兩下頭,借夜光影影綽綽的照明,襯夜沉的不算太深,往自己那間樸素寢屋一路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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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次亮起的帝宮燈火,把處於中央的王的寢宮輝映的華美異常、在昏猶晝。
夜幕沉下來、月亮升起來,一排粉衣宮娥托著白玉盤,繞帝宮甬道一圈圈行走,在夜闌的這一刻,最後一次把粉塵香屑高拋在空氣裏。
香從冷處來,那些淹沒在時光斷層裏再也無人問經的芳華,在這一刻似乎顯得愈發落寞了。
直麵由兩個侍婢攙扶著從進深一路進來的柔黛,讓早早候在殿內的宇坤看得一個心焦。
他大步迎上去,由婢子手裏接過了醉的混沌的王:“這是怎麽了?”麵色突然變得冷峻,雖在問侍婢,目光卻至始至終都停留在柔黛身上沒有離開。
按理今晚柔黛不該回來的這樣早,因為柔黛要去幻兮那裏。他早早過來候著,無非是為了讓柔黛回宮之後第一眼就能見到自己,免得又兀自亂想胡思。卻怎麽醉成這個樣子了?
“這……”婢子也不知這話該從何說起,怯怯看向一旁的貼身內官。
內官忙不迭迎宇坤一步過來,謙謙然曲身行禮:“今兒陛下高興,在湖心亭賞景時多飲了幾盞酒,後來喝醉了。總都督好生照料著就是。”
“怎麽好端端的就喝醉了?”宇坤不解。
這時醉成一灘泥的柔黛懶懶抬起袖子,對那一班侍從揮了揮:“走……都,都走!”醉醺醺的將他們盡數遣退。
那些內侍在內官的帶領下忙不迭頷首一唱諾,即而行禮退去不提。
宏宏大殿一時顯得分外疏朗,熏香淺淺、夜光悠悠,靜謐的美麗而隱然不祥。
雨後的第一個夏夜裏,空氣最是清澈,特有的泥土芳香從地心裏漫溯上來,打著繆繆的韻律往鼻息間飄散。這樣的獨特芬芳,很是令人真心歡喜著。
“唉……”宇坤歎了口氣,有些無奈。牢牢攙扶住萎靡混沌的柔黛,將他半扶半抱的擁著進了內室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