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衣女子揚起一張素白素白的麵孔,這張麵孔是極美麗的,嵌在其間的兩個星辰水晶般的眸子也是極美麗、卻也極哀傷:“王……”忽而從那一雙晶瑩剔透的眸子裏,溢出了淚花。
她半蹲著身子、雙淚垂頰,抬起麵目楚楚然看著柔黛。淚淌下來,濕了胭脂紅豆蔻,合著淒淒夜光滑過她慘白的麵靨,哀哀戚戚滿布。
再一看,那分明無色的淚水竟變成了緋紅緋紅的,同她這身衣服一個顏色,同血一個顏色……
柔黛大睜著如是美麗的一雙眸子,周身上下卻似抽離走了所有的力氣,憑他怎般竭盡全力去喊去躲,那喉嚨也似乎被什麽塞住一樣,變得水腫,一言也發不出、一丁點兒都動彈不得。
於是,他隻能就這樣靜靜的、眼睜睜的看著那熟悉的緋衣女子一點點逼近他,步伐輕盈,整個身子竟似是飄著。
然而他卻恍若一副木塑泥胎,恍若沒有生命的隨便哪件物什。
一點一點,一點一點……這種漸漸漫溯而來的恐懼,比死還難忍受。
“王,你怕臣妾,你怕臣妾麽?”那女子頗為憐人的垂了眸子,素白嘴唇疏忽笑起,笑的淺淡,“毒液遍及全身的那種疼、那種痛,王啊……我的丈夫,我最愛的愛人,你能夠想象的到麽?”
她抬指,綿若無骨的皓腕在柔黛身上點水般輕輕拂過,從胸腔、到貫連著開闊雙肩的兩道狹長鎖骨、然後到白玉般泛著熒熒微光的脖頸、然後再到虛弱的雙頰……她顰眉歪頭:“我嚐透了,嚐透了……我的喉嚨、我的胸脯、我的身體一寸寸水腫,那種逼仄的沉悶窒息就好像……就好像被悶在鹽罐子裏的死豬肉。”
她吟吟念叨,雙手慢慢抬起:“毒液順著經脈一路浸透,漫溯過我的雙手,刀削針刺般噬咬著我的肌膚、我的容顏……一遍一遍,我一遍一遍的重複著臨死前的那種痛苦……一遍一遍,怎麽也掙不脫、逃不出。陛下,陛下嗬……你好狠心,你好狠的心呐!”
她突然把身子俯下,巴掌大的精致臉孔貼在柔黛憔悴的側頰上,曇唇吐氣、微微摩蹭:“陛下,你能想象麽,你可以想象麽?”那道眉彎蹙的愈緊,“就像……這個樣子。”她霍地一下展顏,分明美麗的麵容在眼前迅速扭曲、變形。
一寸寸的,一寸寸的猙獰。
她的頭骨猛然開裂,暗紅色的粘稠液體夾著一股撲鼻的腥辣味道,汩汩向外流淌;那雙眼睛迅速放大,大到簡直超乎了常人可以到達的頂端,眼珠子仿佛隨時都會開裂、就要爆炸:“陛下……臣妾剛剛嫁到東遼時,你說過,臣妾美麗嬌豔的有若晨曦裏一枝含霞帶露的玫瑰。那臣妾現在……還美麽?”
還美麽……
夢靨的詰問在耳畔繆繆旋轉、嗬氣如蘭。
柔黛想閉起眼睛,可他的身體依舊不能動彈分毫、甚至連眼皮都抬得不起。靈異與血腥的場麵在他眼前重現的細致入微,巨大的恐懼吞卷蠶食了他的全部意誌。可他隻能眼睜睜的看著,看的清清楚楚……
這女子是他的妻子,楚國的大公主,東遼國病逝不久的前王後。美麗絕倫、端雅賢淑的前王後。
她一頭烏發迅速四散飛揚,有更多青絲從腦後迅速長出。漸漸的,前額、眉角、麵頰已垂滿了頭發,一襲美豔無邊的緋紅衣擺也驀地一下變成了虛虛白衣。那雙柔荑瑩潤的手迅速幹枯、龜裂,呈現出骷髏般的暗灰幹癟。她緩緩轉頭,從掩麵低垂的發絲空隙裏冷冷的向柔黛看過來:“王,臣妾還美麽?臣妾還美麽……”似哭而又似大笑的尖利嗓音刺破午夜三更、永寂長空……
巨大的恐懼吞天噬地將王席卷。
柔黛猛一睜眼……
四周景致如此熟稔而祥和,方覺原是一場夢。
他複又閉起眼睛長長籲了一口氣,然後又睜開。
已是夜半,寢宮裏一個人也沒有,青銅燭台間一簇簇燃起的燭火也具是熄滅。屏風疊影、簾幕翻飛,今夜卻沒有月亮的影子,隻有那暗清的夜光篩進窗子,在騰著寒氣的地表投出一圈圈斑駁的表象。
陰陰暗暗幻明幻滅裏,柔黛卻猛然一嚇、呼吸倒噤……他看到前王後正坐在自己床頭!
那女子不偏不倚,看不清五官的麵靨正直直的對望著自己!
“啊——”脫口而出的驚呼沒能按捺住。
不過那女子卻似識得他心思一般,忙湊前一步:“是我,是我啊。”柔柔的聲音帶著可以安定人心的魔力,她輕語,“陛下,是我……我是幻兮。”
一言落耳,恐懼似曇然渙散。
柔黛方平靜下來,頓然察覺到自己方才的失態:“哦。”他喘著粗氣隨口附和,“辛苦王後了。”
順著一簾輕紗飛舞的夢幻景深,幻兮忽而抬指,撫了一把鋪著梔子花的軟榻:“陛下啊,姐姐,也喜歡這花兒呢……”她幽幽笑起。
柔黛驀地一定。
幻兮卻沒有半點停頓之意,她的聲音不高,言的自顧自:“你說,姐姐她,到底走遠了沒有啊?”
梔子花軟榻在她纖纖玉指的不斷撫摸下,仿若重新開出一串又一串含笑帶血的花:“陛下,你說……姐姐的靈魂,是附在這梔子花兒上?還是附在自由自在、翻飛翩舞的簾幕上?或者是……附在我身上?”她忽而身體前傾,含笑帶幽,自在且慵懶的眯起眼睛,水波一樣向柔黛身上凝過去。
柔黛冷不防一哆嗦,身體下意識的往牆根裏邊挪了一下,沒防扯痛了縛著繃帶的傷口。
此時此夜、此情此景,滿殿昏沉一夜幽幽……目之所及一切景致,都恍若被浸泡在幽靈鬼界的冥火異光下。
冷,是從後脊梁骨絲絲躥上來的、發自內心深處的冷。
晶簾弄響,宇坤就在這個時候掀了簾子突然進來。他頓步,尷尬的站在原地,連行禮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