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東,彩雲巷巷口。
沈連城遠遠地看到了黃氏。二十八歲的年紀,風韻正好,她那白淨年輕的臉上,滿是和善。幾個衣衫襤褸的孩童向她討要吃的,她毫不猶豫便讓陳嬤嬤分了他們幾個銅子。
多麽諷刺!人,總是容易對弱者施以憐憫與同情,對風光無限的人,則心生妒意,甚至歹毒之心。
黃氏亦看到沈連城了,與陳嬤嬤交換了一個眼色便是一臉不解地迎上前去,嗔怪道:“阿蠻你這身子剛好些怎就出來瞎跑了?把阿母喚到此處究竟因了何事啊?”
“因了何事?”沈連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譏諷,目光掃過一眼陳嬤嬤,“因了何事阿母和陳嬤嬤不最是清楚?”
“阿蠻何出此言?!”黃氏心頭一驚,拉著沈連城的手也不自覺鬆開了。
“帶我去見那個苗疆人。”沈連城望著黃氏,目光灼灼。對方會露出怎樣的驚懼之色她似乎並無興趣。
白淨溫和的臉頓時失了血色,身後的陳嬤嬤也驚愕地張了張嘴。
“不帶我見那個苗疆人?”沈連城並不理會她們的困惑,徑直從頸上摘下生母王氏留給自己的羊脂玉環,交到青菱手中,鄭重吩咐:“回府,若我有個三長兩短,就把這個拿給我阿父,把你和那奴子知道的都告訴他。”
青菱這奴子知道些什麽?沈連城口裏“那奴子”又是哪個奴子?黃氏和陳嬤嬤齊齊聯想。
青菱心中莫名,但她知道沈連城話語之中另有深意,接了玉環便折返了方向。
“站住!”果然,黃氏叫住了青菱,旋即嚇唬沈連城道:“告訴你阿父,你今天可就真的回不去了!”
青菱方才確認無疑,給沈連城施以蠱毒的當真是黃氏!
而黃氏說罷狠話,雙手就開始顫栗了,魚死網破,並非她想要的結果。
“夫人……”陳嬤嬤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衝動,而後上前一步,兩眼冒著精光對沈連城道:“大娘子可不好胡亂汙蔑了誰,這種事可是要講證據的。”
“蔡姨姨給我做的香葉豆腐被你這奴子做過手腳,這事兒你當真以為無人知曉嗎?事到如今,你們是不是還在計劃如何讓蔡姨姨做那替罪羊?”
上一世,所有的罪證都指向了父親的妾室,二妹妹沈如秀的母親蔡姬。平素裏巧言令色實際上沒什麽頭腦的蔡姬,從一開始的抵死不認到最後的畏罪自殺,想必都是陳嬤嬤促成。
陳嬤嬤到底是黃氏隨嫁過來的奴子,再是心思狠毒卻有顆護主的心。知道沈連城掌握了什麽人證,便覺再多狡辯之辭已是無益,於是挺身上前,攬下所有的罪行。“是奴做的,跟夫人無關,大娘子要追究,就追究奴一人吧!”
“就憑你一個奴子,也膽敢設計害我?”沈連城冷不丁瞧一眼在陳嬤嬤身後早已麵如死灰的黃氏。
“是奴做的!就是奴做的!”陳嬤嬤卻是咬牙,堅定道,“奴早看大娘子不痛快了。大娘子雖常年在京都太傅府生活,但便是遠在百裏之外,尊公心中牽掛的,也盡是大娘子!”
“因了大娘子,夫人這十三年來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別的也便忍了,可頭前懷了七個月的孩子被告知胎死腹中,引產出來還是個好看的小郎君……夫人心底的痛尊公知道多少?夫人要拿剪子自殺,若不是奴及時攔下恐怕也跟著小郎君一並去了……”
陳嬤嬤說至傷心處,也替黃氏老淚縱橫,忿忿,“那個時候尊公在哪兒?與才從京都回來的大娘子在郊野狩獵!得了消息沒有即刻趕回家府,直拖延至第二天……就因為大娘子摔了跤崴了腳?實在令人寒心!大娘子的崴腳之痛,難道大過夫人的失子之痛嗎?大娘子是尊公的孩兒,別的孩兒就不是尊公的孩兒了?”
果然是這件事刺激到黃氏了。
“即便如此,豈能把怨憤都發泄在我家女公子頭上?”青菱隻怕陳嬤嬤一番話說得人家以為她們害人有道理,忙出言反駁,“要怪,也隻能怪……隻能怪尊公粗心大意。”
粗心大意?簡直薄情寡義!可是,陳嬤嬤不能這麽想,黃氏更不能這麽想。沈忠書是誰?是黃氏的夫君,她的天,她的地。因此,這筆賬自然落在沈連城頭上,心中的怨恨若要宣泄,也自然隻能宣泄在沈連城身上。
“阿父對阿母薄情,阿母就對我施以蠱毒?這是何道理?”沈連城望著黃氏,不免譏誚。她們不敢說她父親薄情寡義,她卻敢說。
的確,生母王氏,才是父親從始至終愛到骨髓的那個人。他的風流倜儻、處處留情,不過是失去至愛後找點樂子罷了。她人若對他寄以深情,他必還之以冷漠無情。
想及此,沈連城也沒先前淩厲了,反倒多出了幾分語重心長。“於阿母而言,是阿父不對。但阿父待阿母,比待那些個妾室和外室,還是大不一樣的。阿母大可不必自尋煩惱,偏執地把我看作眼中釘肉中刺!”
黃氏早已淚如雨下,由先前陳嬤嬤道出委屈時的激動與悲痛,逐漸平靜下來了,全然一副自暴自棄的打算。
沈連城忽而吐了口氣,漫不經心道出一句“罷了。”
罷了?黃氏霎時止住了淚。
“阿母若是折了,阿父還會再給我娶一個繼母。”沈連城一本正經,“若是娶了一個心思更加歹毒的,我還怕對付不來。與其如此,我還是跟阿母繼續這母子情深吧!阿母,您意下如何?”
她在黃氏臉上的目光,由冷淡轉為狡黠。這不僅讓黃氏和陳嬤嬤震驚,也讓青菱感到十分的驚訝。
“你……”黃氏不相信地向她靠了靠,緊緊地盯著她,警惕問:“你要耍什麽花招?”
知道真相卻不揭發,根本不是沈連城一貫的處事作風!她怎麽會就此“罷了”?
“有了這個把柄在手,阿母日後可要把我哄高興了。”沈連城笑著,算是跟黃氏做了個交易。
上一世得知真相後,她還未來得及痛恨黃氏,黃氏便已香消玉損,重活醒來再見黃氏的惺惺作態,她恨不得馬上將她生吞活剝了,可此時此刻拆穿了相對,她反而覺得,撕了她,未必比留著她爽快,也未必比留著她有好處。
作為晉陽公府的當家主母,黃氏主持中聵自有一套本事,任是晉陽公憑著一副好皮囊風流成性拈花惹草四處留情,她都能處理妥善。子女的教養與婚嫁,她也基本能做到以家門的臉麵為重。
且留著她,一邊讓她繼續為晉陽公府勞心勞力,一邊因為忌憚自己把她害自己的事說出去而活得戰戰兢兢。這,難道不是最好的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