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既然鬆了口,那事情就辦得果然迅速。
剛剛吃過早飯不久,孫良平就回來接她出去。
開子一直開到了日本領事館的後街上,拐過一個窄小的巷口,一棟青灰色的小樓赫然出現,灰色的水泥牆柱上貼著一麵青色石牌,刻著永安巷54號的字樣。
範煙喬正抬頭仔細打量著,車子卻忽然在這棟樓前停了下來,有一個穿著黑色棉襖帶著氈帽的男人聽到刹車的聲音忙跑了出來,拉開鐵門上的透氣窗看了一下,然後把門緩緩拉開。
車子一路駛了進去,停在了那棟樓的前麵。
這棟樓不大,看樣子倒是頗有些年頭了,牆頭上的爬山虎都積了厚厚的一層,棕褐色的枝條在牆上如魚網一般的盤根錯節,直貼著青磚爬到了樓前的鐵窗欞上。
正是初冬,又剛剛下過雪,西北風一吹,卷著枯葉,愈發顯得整個院子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詭異的氣氛。
孫良平看了一眼範煙喬,低聲說道:“小姐,就是這裏了……”
範煙喬深吸了一口氣,眼圈一下子紅了起來。
孫良平下去開了車門,範煙喬下車的時候,腿都開始打著哆嗦,她咬了咬牙,輕聲問孫良平:“她怎麽樣了?”
孫良平沉默了一下:“臉上傷得很重,幾乎毀容,胸口處的槍傷已經基本痊愈,身體到是沒有什麽大礙了……”
範煙喬閉了閉眼睛,身子輕輕晃了一下。
孫良平低頭看著她,輕聲說道:“小姐,進去吧,外麵冷……”
範煙喬緊緊地裹了裹大衣,跟在孫良平的身後往樓裏麵走。
剛剛走到廳門口,一個身材微胖一頭紅發穿著女傭服的俄羅斯女人迎了出來,她看了一眼範煙喬,然後對孫良平點點頭:“孫副官……”
她的漢語還是有些生硬,說出口時都帶著微微的卷舌音。
許久沒聽過鄉音,範煙喬的眼淚險些掉下來,她紅著眼睛哽咽著用俄語問道:“赫蓮娜在哪裏?”
費婭看了她一眼:“請跟我來。”
穿過一間不大的起居室,來到了一處緊閉著的房門前,她拿了鑰匙輕輕打開房門,一股消毒水味混著淡淡的藥味撲麵而來。
範煙喬嘴唇顫抖著,跟著她緩緩走了進去。
一張半舊的紅木大床上,赫然出現一個光著頭,麵容猙獰的女人。
範煙喬的眼神頓時就變得驚恐起來:“不……不……”
費婭看著範煙喬輕聲說道:“這就是赫蓮娜,她的臉被子彈從耳邊穿過,造成了永久性的創傷,毀了容,頭部在倒地的時候撞到了地板上,縫了十二針,所以為了手術方便,把她的頭發都剪掉了……”
範煙喬閉著眼睛緊緊地咬著牙,整個身體不住地顫抖著,眼淚卻如決堤一般地流了下來。
費婭歎息了一下,伸手去給赫蓮娜掖了掖被角,輕聲說道:“算她命大,心髒生得和別人不一樣,這才活了下來,不過因為經曆過那件事情,她的情緒極不穩定,人也變得抑鬱起來,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我們已經確定她患上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範煙喬瞬間就崩潰起來。
費婭臉上倏然變色,忙一把捂住範煙喬的嘴:“範小姐!赫蓮娜剛剛打了鎮靜劑睡下!你不要這樣!她會聽到!你會影響到她!”
範煙喬緊緊地咬著牙,身子一下子癱倒在她的床著,抓著床邊的被子,無聲地痛哭起來。
她做夢也想不到,媽媽竟然會變成這樣子,那麽高貴那麽優雅的一個女人,怎麽就一下子成了這樣呢!
孫良平忙一把把她扶了起來,低聲在她耳邊勸道:“範小姐!不要這樣!聽費婭的話!不要這樣!你媽媽如果聽到的話會傷心的!”
範煙喬用力捂著嘴,眼睛看著床上已經麵目全非的母親,心如刀絞一般的痛。
孫良平一見她這樣已經很明顯控製不了自己了,忙扶著她的肩膀把她拉了出去。
走到起居室的時候,孫良平一把把她放在沙發上,低聲勸道:“範小姐,你當時也看到了,你母親傷成那個樣子,很明顯已經恢複不了,能撿回一條命來已經是萬幸,你應該高興啊!起碼這世上你還有一個親人!你應該往好處想!”
範煙喬一把扯住他的衣服,一臉淚水地抬頭看著他:“我往好處想!我怎麽往好處想!你沒聽那個女人說麽!我媽媽她受刺激過大已經得了精神分裂症!我……我怎麽往好處想啊……她也許連我是誰都不認得了……孫副官……我……我怎麽辦……她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孫良平見她哭得著實傷心,也知她說得都是實話,反而不知該怎麽再勸下去。
費婭關了門腳步匆匆地走出來,一臉焦急地對範煙喬說道:“小姐,小姐,請不要這樣!赫蓮娜的神經很脆弱!你這樣的話,對她的身體一點好處也沒有啊!”
範煙喬低著頭,用力忍著哭聲。
費婭輕聲歎息了一下,接著說道:“你不要再哭了,你母親若是好好的,一定不會希望你這個樣子,小姐,你要好好生活才對得起她,她當時護著你,可不是為了讓你這麽傷心的……”
範煙喬咬著牙流淚說道:“是,是,她都是為了我,她把我護在身後,所以那歹徒便殺了她……可是……我真的很難過……她是我的媽媽……我……受不了……”
費婭輕輕抱著範煙喬,小聲哄道:“孩子,你是赫蓮娜拚死救下來的人,你身上流著她的血,你好好活著,就是她最大的願望……”
範煙喬聽到這裏,眼淚更是止不住地留下來。
許久之後,她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眼睛已經哭得紅腫不堪,聲音也已經嘶啞了,她擦著眼睛低聲說道:“我去看看她……”
費婭看了看落地鍾:“她快醒了,你站在外麵看看吧,不要驚擾到她……”
她說完這句話,範煙喬止不住又哭了起來。
從永安巷出來的時候,已近中午,天色卻陰沉沉地暗了下來,厚厚的雲層低垂著,雪又開始下了起來。
範煙喬坐在後座上,一直無聲地哭著。
孫良平聽了心裏也不是滋味起來,他口拙,不擅於勸慰,於是隻沉默地聽著。
到了大帥府,範煙喬還在哭,孫良平歎了口氣,下去開了門。
範煙喬已經哭得有些暈厥了,渾身都止不住地顫抖著。
孫良平皺眉將她抱下車來,福叔和小環聽到車響早趕了過來,小環一見範煙喬這樣子,一臉焦急地問道:“小姐這是怎麽了?”
孫良平隻沉著臉抱著她往裏走,卻並不答話。
走進大廳時,偏偏薛紹正下樓。
孫良平停了步子,低聲叫道:“大少!”
薛紹點了點頭,掃了範煙喬一眼,然後麵無表情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