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淩晨五點,天地間黑漆漆地一片,一個行人都沒有。
在這片漆黑之中,羅瓊早早地就起床了,更準確說是被羅母給強行踹醒的,雖然前一天晚上她被母親掐著,被迫聊天聊到淩晨3點,以盡孝心。雖然在過去整整一個月內,因為母親的被迫聊天,她每天隻有2個小時不到的睡眠,羅瓊真的真的快要累死了。但那又如何,母親大人的強行命令,她必須執行,否則就會被提到不配為人兒女的高度上進行批判。
冬日淩晨的地板,光著腳丫子踩上去冰冷刺骨。
但此時此刻沒有什麽能和疲勞抗衡。
因為過度疲勞的原因,羅瓊臉色蒼白,心髒一陣一陣地抽痛,胃裏翻天倒地全是各種惡心和各種不舒服。就那樣躺在床上,至少五分鍾,她沒辦法起身,沒辦法做任何事。
又是一腳,這一次踹在屁股上,羅瓊一個踉蹌頭撞到了床上,火辣辣地疼。
但在可怕疲憊的麻痹之下,甚至就連疼痛也不那麽敏感了。
一方麵是叨叨不休的母親,另一方麵是困得連哈欠都打不出來的女兒。有那麽一兩秒,羅瓊甚至有種錯覺,母親滔滔不絕投下不是話語,而是一把把直接刺向她心髒的利刃。
就這樣,後腦勺上又挨了母親一下,然後是鋪天蓋地的衣服,從內到外,從頭到腳,甚至就連襪子母親也一並代勞了。而且,整整二十六年以來,母親投擲衣物的順序從來沒有改變過。就算閉著眼睛,羅瓊也能準確地把自己武裝完畢。
沒錯,二十六年,整整的。
對自己身上的穿著打扮,羅瓊既沒有選擇權,也沒有決定權。包括內衣,包扣襪子,全都由母親一手安排。而今天,母親為她安排了決定人生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婚姻。
沒錯。
婚姻。
包辦的婚姻。
從頭到尾,全部由母親一手安排,一手包辦的婚姻。從開始到結束,她這個當事人的意見一次也沒有被聽取過的婚姻。
從起床穿衣,到刷牙洗臉,母親抱怨和不滿的囉嗦聲一直沒有中斷過。
和往常一樣,母女兩人的清晨,以羅母排山倒海的批判,和羅瓊十二萬分的麻木不仁作為序幕。似乎不把羅瓊從內到外,從頭到腳全方麵批判一次,新的一天就不會來到。
單從以上種種分析,這一天,和以往沒什麽不同。
太累了。
實在是太累了。
被母親強迫逼婚的四年零七個月,羅瓊累得像條狗,那完全不是人類該過的日子。
不過好在,伴隨著她的最終屈服,那樣的日子即將結束。
她終於又能人模人樣地活下去。
處理好一切,瞄了一眼掛在客廳裏的時鍾,還不到六點而已。
租借婚紗的影樓要九點之後才會開門。
沒錯,婚紗。
今天羅瓊要去挑選婚紗,然後再過幾天,她就要和那個她幾乎沒什麽印象的男人結婚。然後就像母親說的那樣,大燈一關,被子一蓋,一輩子就這麽過去了。
她才不管對方是個怎麽樣的人,隻求母親不要在繼續逼迫。
隻求……
又一巴掌改在羅瓊頭上,然後是劈天蓋地的罵聲:“愣什麽愣,和你爹一個熊樣,還不趕快給我收拾房間去。一會小劉要來接你去影樓,萬一他進到屋裏來,你能讓他就那麽直接地走進你那個狗窩嗎?那麽好的一個小夥子,媽媽給你選的小夥子,你能夠叫他失望嗎?”
不管怎麽樣,羅瓊被踢進自己房間,然後在頭痛欲裂之中開始了收拾工作。
隻是收拾一個房間,需要淩晨五點起床嗎?
她昨夜才收拾過好不。
……
8點45分,羅瓊未來的丈夫準確出現在家門口,看來即便是那男人也知道,影樓真的真的很近。不過是街對麵而已。
看著那聲音輕柔,甚至可以說是矯揉造作的母親,還有站在她麵前一臉璀璨笑容正在應酬未來嶽母的,未來丈夫。一時之間羅瓊又有了錯覺,母親才是那個戀愛中的女人。
而她,隻不過是個令人厭惡的第三者。
老實說那個男人長得還算不錯,但假如兩人中間沒有強行插進一個母親,她會更欣賞他。
繁瑣地應酬之後,一直到還差五分鍾到九點,三人這才邁出第一步。和想象中一樣,男人並沒有動車,他就把它停在路邊。如此近的距離,走著去會更快。
穿行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羅瓊看見影樓麵前站了一位身穿粉色著裝的女士。一米五左右的身高,娃娃臉,皮膚水靈靈的,五官和芭比娃娃一樣精致。穿著打扮頗有品味,所有的配飾全都很上檔次,而且手裏拎的冒似某個世界名牌。總之,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有錢人。
但她的神情,是如此的寞落,甚至可以說是死氣纏身。
和現在的她有些相像。
正是因為如此,羅瓊的視線才在她身上進行了短暫的停留,就隻有一兩秒時間而已。她現在就連自己都管不過來了,那裏還有心思在乎別人的事。
……
將母女兩人送入影樓,男人露出我很抱歉的笑容。他說自己早上有一個早會要參加,所以就不能陪伴母女兩人挑選婚紗了。
“那是當然,男人要以事業為重,怎麽能整天圍在女人身邊轉圈圈。那樣的男人沒有出息。快去吧,別擔心,我會把你的新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羅母露出寬宏大量的表情,這樣的表情,羅瓊整整二十六年以來,從來沒有見到過。
哪怕是一次。
將雙手插在褲子包包裏,男人很是隨意地揍到羅瓊身邊,歪著腦袋打量了她一會兒。然後趁著大廳沒人,男人俯下身子做了個鞠躬的動作,他的臉是如此地貼近羅瓊。他的鼻息直接衝到羅瓊的臉上。擁有雄性氣味的鼻息。
羅瓊腦子裏有個聲音頓時炸開,這男人想要吻她。
未婚夫在上班之前向未婚妻索要早安吻,這是多麽正常的事。
一旁的羅母眼裏冒出星星,因為太過幸福,她用雙手捂住嘴巴。甚至,就連眼角都有了淚花。但就在這個時候,羅瓊很不解風情地把頭給扭開了。幾乎是條件反射似地。
母親氣得差點當場咬碎自己的一口牙,但在女婿麵前,她從來都是優雅高貴的化身。
一個優雅高貴的女士,當然不會動粗。
揮著手,深情款款地和那男人告別,直到對方走過街道,直到對方的車消失在街道轉角處。然後猶如川劇變臉一般,包裹在母親身邊的氣息刷地一聲從少女漫畫式的粉色漫天花海,變成了成人恐怖片中的黑白雙色,甚至還閃著血色光芒。
耳光清脆地在羅瓊臉上炸響,正麵的一巴掌和反手揮來的第二巴掌,當著所有人的麵,就這樣在大街之上,羅母狠狠地抽了羅瓊兩個耳光。作為不遵守命令的懲罰。
她的表情更是惡如鬼神。
如此可怕的母親,如此暴力的場景,直接把剛跑出櫃台的影樓導購嚇得一愣。眼珠子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但最終依舊選擇了視而不見。她可不想因為小小的正義感而失去顧客。和這個忐忑的女士相比,賣身為受害者的羅瓊,反而鎮靜到叫人難以置信。隻是,與母親錯身而過那一瞬間,羅瓊清楚地聽見母親在罵:“爛泥上不了牆。”這一句話比較令她心寒。
沒錯,爛泥上不了牆。
隻因為不肯和母親喜歡的男人親熱,她就被歸類到爛泥的行列。
捂著臉站在那裏,片刻,然後跟著母親的步伐追了上去。臉上雖然還在火辣辣地疼,但心裏卻死一般的沉寂。不過是一個耳光,區區一個耳光,為什麽要在意。比耳光更令人難堪的,母親又不是沒有給過。在過往一生中,區區耳光,何足掛齒。
剩下的隻有一點點疑惑,為什麽要拒絕呢?
隻是在那男人的臉靠過來那一瞬間,羅瓊心裏猛地冒出一個聲音。
不是這人。
她的真命良人絕對不是這個人。
可,若不是這人,還能有誰?
就在這時,就在她對自己人生歸屬產生質疑的同時,一雙眼睛冷不丁地出現在她腦海之中。那雙曾經不止一次出現在在她夢境又或是幻覺之中的眼睛,又來了。
這是一雙沉靜甚至可以說是,完全沒有生氣的眼睛。
中國人特有的深棕色瞳孔,但卻反射出金綠色光芒。
雖然一次也沒有見過,但卻隱隱地,羅瓊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大喊著,她認識這雙眼睛。
到底是誰的眼睛?
但現在,羅瓊已經沒有時間思考,前方母親正在跺腳大罵。她知道,假如自己再不行動起來,再不做出叫母親滿意的動作,那麽對方馬上就會叫她難堪。
甚至比當街被抽耳光更加難堪的事。
但願老天掉個雷下來把她劈死,那麽,她就不用再陪母親發神經了。
……
整整一個上午,至少三個小時,羅母至少給羅瓊刷了幾十次顏色。
好歹在她昏死過去之前,一切終於結束了。
在母親的,你為什麽如此不活躍不積極的抱怨聲中,兩人走出影樓。
整個世界都在搖晃,所有的聲音就像從劣質音響冒出來的噪音,甚至就連母親近在身邊的囉嗦和抱怨也全都空靈起來。它們聽起來是那麽遙遠,就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空靈聲響。
等一等,為什麽街對麵的人在恐慌和尖叫。
為什麽左邊的人也在恐慌和尖叫。
右邊也是。
上麵?
上麵究竟有什麽。
羅瓊抬起頭,然後她看見了之前的娃娃臉,正以超高速的自由落體式向她砸去。然後,便隨著骨肉碎裂的聲音,整個世界一片鮮豔。
她被那名跳樓自殺的女子砸了個正著。
感謝老天開眼,終於掉了個雷下來,不掉了個林妹妹下來。
現在,她終於可以不用和母親玩了。
……
羅瓊的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街道上,更準確一點說,是她的靈魂。她就那樣冷靜,甚至可以說是,直接用看電視的心態看這眼前的場景。
奔走呼救的人群,圍觀的人群,熱心助人的人群,當然還有電視場景式的,抱著她血肉模糊的身體搖個沒完沒了的母親。
“瓊瓊,瓊瓊,趕快把眼睛睜開啊,媽媽還沒有看見你嫁人呢。瓊瓊,你不要嚇媽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