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懷賢黑著臉,坐得筆直。小初對麵手拿著一個迎枕擋在臉麵前,笑靨如花。
“你還會解詩?”楚懷賢繃緊了臉,小初逗他笑:“古少夫人聽我說過,點頭說有理。”楚懷賢呆了半晌:“人都被你丟光了。”
小初對他觀察這半晌,走到楚懷賢麵前來,睜大眼睛在他眼睛裏找:“你笑了!”楚懷賢瞪眼睛:“我氣死了!”林小初伸出手,扳著楚懷賢的麵龐,肯定地道:“你笑了!我看了,”她手撫著楚懷賢的眼角:“這裏有了笑紋。你要笑,就笑吧。”
楚懷賢嚴肅地點著頭,還是沒有明顯笑出來,但是人承認了:“我笑了,你太讓人好笑。明天古公子見到我,一定把牙笑掉。”
這要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楚懷賢一準笑倒,但是自己家的妻子說出來的,楚懷賢歎氣:“丟人。”
林小初這話,實在可樂。
楚大公子忍著一晚上沒有笑,隻是同小初歪纏的時候,比平時更有精神。隻到小初沉沉睡去,楚懷賢嘴角邊才有笑意。側過身子在小初耳朵上扯動一下,低聲笑罵:“虧你想得出來。”爬樹,還有這種解釋。
大雪漫漫而下,轉眼是臘八。京中年氣濃鬱,宮中是張燈結彩備宴,隻有長街上行人,還有衣衫襤褸的人。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的寒冷天氣,不管雪壓塌多少草屋,別人家裏大門洞開,辦年的人進進出出,還是不停的。
鄭誼披緊一身狐皮鬥篷,把頭上的風帽再往外拉一拉,讓麵龐在風帽中縮得更裏些。做完這一切,他還是在哆嗦:“冷啊,可憐天下讀書人,他們是怎生熬得。就是我對著火爐,坐著看書,也快凍病。”
他這話是對自己家裏看門的人在說,看門的人明知道這位爺又坐不住了,當然是回答:“您出去逛逛,逛回來了就有八鬥的文氣了。”鄭誼聽得入耳:“八鬥的文氣?這話中聽。”袖中取出碎銀子遞過來:“你告訴我,這文氣八鬥的話,是哪本書上來的,這書一定好,我買一本回來看看。”
看門的人不敢接:“公子您收起來,二官人說了,不許公子亂賞錢,也不許公子亂花錢。這門上來去辦年的人這麽多,有人回了二官人,我的年節賞兒就沒了。”鄭誼拍拍風帽裏的腦袋:“你說的是。”鄭二官人為了改掉鄭誼亂賞錢的壞毛病,對家裏人先來上這麽一道。
“這文氣八鬥的話,我是不知道哪本書上有,我是戲文上看的,說有古人才高八鬥,”看門的人也拍著腦袋亂想:“這個人叫什麽建來著,是三國時候的人,或許姓曹,或許姓袁,或許姓孫。”
鄭誼笑起來:“三國不就這幾個大姓,曹、袁、孫都被你說全了。”這位公子家中悶坐幾月餘,看門的人當然不服他肚子裏能有貨,爭辯道:“還有姓劉,姓司馬。”在他們身邊,又有幾個家人從雪地裏回來,扛著年貨往裏麵走。
“我不和你爭了,他又不姓鄭。我出去衝雪去,書上說文人雅士要騎驢衝雪闖京門,我地下走走心裏舒坦。”鄭誼說過往外走,鄭公子家裏不是沒有驢,就是他不愛,還是自己地下走最好。
看門的人哈一腰:“您早些回來,免得二官人要來查。”騎驢?不用了吧。公子腳下是昨天新買的牛皮靴子,說是口外來的好牛皮,今天不踩在雪裏試試暖不暖,他怎麽能心裏舒服。
鄭誼一個人優哉遊哉地出了門,枯坐家中又幾天。二叔鄭二官人是喜歡了,一天隻多費點心和茶,再就是腦袋發漲的藥贖一貼回來吃,加起來也費不了幾個錢。可鄭大公子是難過了,他隔三差五要出來散散悶才行。
街上飛雪如注,又寒又冷的天往哪裏去呢?去坐酒樓戲小娘,這個想法剛出來,鄭誼立即搖頭。不行不行,要是讓二叔知道,再犯一回病,二房的兄弟們又要怒目自己一回。再說人老難過冬天,二叔要是不在……鄭誼一想更搖頭,不行不行,二叔不在,誰給我上心天天送點心。
那就去張昌吉家吧,上次送了張昌吉一筆養傷的銀子把二叔氣病,雖然他不讓去,可總比會小娘要好。按二叔的話來說,上酒樓調戲人,不是正經生意人家做的事。
鄭誼就往張昌吉家裏來。
並不遠,走過兩條街就到。鄭誼來到張家門前,上前去拍門:“老張頭,大白天的關什麽門?”拍了半天喊了半天,裏麵才傳出來看門老人蒼老的聲音:“敢問門外是鄭公子?”鄭誼笑:“還能有誰,快開門,做生意的人,關門把財氣都關沒了,這是我二叔說的,不信你問他。”
門內有腳步聲,老張頭把門打開,麵上是驚惶恐不安往門外左右看看無人,年邁的人也有力氣,一把拉進鄭誼來,再隨即緊緊閉門。鄭誼駭笑:“你這是做什麽?”
“公子裏麵去問吧,問我,我是不能說。”老張頭說過緊閉著嘴巴,並用手指給鄭誼看,示意我不說。
鄭誼笑個不停進來,在房門揭簾先就是一聲傳進去:“昌吉兄,你在家裏躲鬼嗎?”進來見到張昌吉,鄭誼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呸呸,要過年不能亂說話。”張昌吉斷了腿,傷筋斷骨一百天,這才好了沒多久,還是坐著不動,對鄭誼道:“我們家裏,還真的在躲鬼。”
“是嗎?你見過不成,請和尚道士來捉沒有,我也來看一回。”鄭誼興致勃勃正在問,外麵傳來鬼趕腳一樣的腳步聲,一個家人急匆匆地跑到房外低喝:“公子不好了,那幫子鬼又來了。”
鄭誼房中亂跳:“哪裏,在哪裏,我去看。”張昌吉急得臉色都白了,抬手抖動著:“噤聲,你小聲些,別讓人聽到我們家裏有人。”再對房外也低聲道:“不說話,讓他們拍一會兒去,不見人,自然走了。”房外家人答應著去了,張昌吉在頭上抹冷汗:“又嚇出我一身汗來,要是發風寒,倒是不用藥。”
嚇成這樣,鄭誼也隨著放低聲音,關切地道:“怎麽了?”張昌吉看鄭誼一眼,對他麵上的關心感動,當下實話告訴他:“是我幾個月前倒黴那一出子,在獄裏挨打不說,還給人寫了一千兩銀子的欠條,這群子賊獄卒們,過年了,見天兒上門來要錢。”
“沒有王法!這可是天子腳下。”鄭誼當即發怒,張昌吉勸他小聲:“王法二字,隻針對庶民。”鄭大公子每天坐書房暈暈,就是氣憤自己是個庶民。聽到張昌吉的話後,鄭誼通紅了臉,結結巴巴道:“我,我,有朝一日我得誌,我,我,”見到張昌吉目不轉睛盯著自己,象是盼著自己能說出什麽有依靠的話來,鄭誼話流利了:“一千兩銀子我給你,二叔把我的帳全管了,不過我呀,”鄭誼狡黠地笑著:“以前的私房錢沒給他,不是存心,是我放在床板下麵的洞裏忘了給。”
張昌吉流下淚水,鄭誼笑話他:“嗐,男人不哭,等你好了,你我還像以前,把臂做青樓遊,”再一縮頭笑:“把臂看書吧,我二叔不讓我再亂跑。”張昌吉越發的流下淚水,流著流著大哭起來,最後哭到伏在幾上痛哭流涕。鄭誼瞠目結舌:“你真這麽傷心我不陪你,等半夜裏二叔睡了,我爬牆出來吧,不然二叔又要病,上次病他花了十六兩銀子,和我計較了兩個月。”
“不是,我哭,是因為我對不起你。”張昌吉抽抽噎噎道。鄭誼狐疑:“是嗎?是我以前相好的小娘來看過你,你隨意吧,都送你了,我不生氣。”張昌吉再一次捶胸頓足大哭起來,鄭誼被哭聲嚇得不敢再猜,隻能等著張昌吉哭完。
張昌吉這一頓哭,直哭了有頓飯光景,住了哭拭了淚,對鄭誼羞愧地道:“我知道你發奮念書是為什麽,是為楚家那個丫頭。”提起來林小初,鄭誼又一次漲紅了臉,帶著要奪路而逃的架勢:“這是我心裏不能提的一件事,你再說,我就走了。”
林小初,也是鄭誼的一個隱痛,隨著不能得到且見也不行,隨著楚懷賢的高中,這隱痛更深。
“你別走,我對不起你,我今天全都告訴你,本來你帶著她是能走得脫的,是我,是我害了你。”
張昌吉對著自己的胸膛,又大打起來。
鄭誼抱著他,目光加深:“你給我說明白了再打?我沒有聽明白。”張昌吉停下手,對著鄭誼轉為深遂的目光哆嗦著道:“讓你喜歡上楚家的丫頭,是我姨媽設的一計…….”
屋外雪深深,鄭誼呆若木雞聽著張昌吉把前情後事說過,張昌吉又開始對著自己捶打號哭:“如今看來,隻有你還上門看我,對我是真心的,我不該害了你,要是你見不到她,就不會這樣。”鄭誼有那段公案在衙門裏,也是隔幾天被公人騷擾一回。
鄭誼重新抱住張昌吉,不讓他打自己,他什麽都明白了,反而更大度:“我不怪你,我要謝你。我一開始見她,並沒有多喜歡,後來她勸我上進的話,我會過多少小娘,沒有一個人能這樣勸我,祖母極喜歡她,也不怪她。”再往地上“呸”一聲:“不該拿小娘和她比,要是小初姑娘知道,一定會生氣。她生氣的時候,是眼睛先圓起來……”
“那是想賺你銀子,生意人當然有幾句好聽勾人話給你。”張昌吉反過來勸鄭誼:“我害你陷得太深,我在家裏不能行走,也為你打聽過,她現在孩子也生了,你不用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