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丹亭外廂的氣氛已經有些緊張了。幾個年紀小些,不善於隱藏情xù的女孩已經按捺不住往屏風後頭看了,有幾個假意談笑喝茶,裝作鎮定,卻也有些不自然。相較之下,原本最是沉默寡言的申藏香就顯得坦然而又淡然。
她輕輕摸了摸水紅緞子上的緙絲蝴蝶,走到柵欄邊,悠遊片刻,指著一大株葉細瓣長,淩亂多姿的菊花笑道:“這花叫玉翎管,又叫白玉簪,是鼎鼎名貴的菊花品種,頗有美人慵起,臨窗當風之感。我隻在上次重陽節鬥菊會上見過一遭。董府竟然有一株。”
眾人一看,果見那菊花迎風微動,好似嫋娜不勝,自有一番風流態度。
那藕荷色裙襖的小姑娘總跟在申藏香身邊,聞言笑道:“申姐姐果然在行。聽說你最喜歡這種菊花了,申閣老重金買了送到申府去呢。”
“怎麽我聽說好像不是買的,是一首詩換的。”低低的謔笑從背後傳來:“況且這白玉簪固然不是凡品,但今年最貴重的菊花應該是瑤台玉鳳吧。忠義伯府衛家花行培育的,今年奪了魁。都說玉鳳華美大氣才襯的上盛世氣派,那白玉簪美則美矣,卻嬌嫋有餘尊貴不足,稱不上菊王。我倒是偏愛瑤台玉鳳呢。”
這小姑娘頓時豎了柳眉:“張蝶衣,你什麽意思?”
自從她姑姑封了麗妃,張蝶衣走路都是昂著下巴的,再被恭維逢迎一番,那皇親國戚的款就一點不落的擺起來了。她來給董音過生日,送了一支淡黃色鳳首琥珀簪。禮物固然金貴,但她話一出口卻是:“這倒是陛xià賞了我家麗妃娘娘的,前頭重陽節進宮賀太後,姑母又賞了我。如今姐姐要過生日,我就從那一堆禦賜中挑了這件出來,姐姐看看,可能入眼?”
她穿大紅金百蝶穿花緙絲繡長襖,齊膝露出一條霞粉色點金飛花裙,頭上一支三尾金鳳點翠大釵明晃晃顫動。這打扮也過於隆重了些。原本的主角,風姿出眾眾星拱月的董音立即被搶去了風頭。
董音幾乎要跳腳,你丫的是給我過生日的還是來顯擺的?書衡的姑母當了這麽久的貴妃了,也沒見人家這麽狂啊?
董懷玉的人品才貌家世在上京都數一數二,動了心的人何止十幾幾十。然而這麽多姑娘中有實力有勢力的也就那麽幾個。張蝶衣看來看去,思量盤查,最終認定了申藏香才是強勁對手,剩下的也就那麽回事。說實話她從模樣到才華都不顯得出眾,但驕傲如她卻並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裏。
她認認真真看去也不覺得申藏香臉蛋有多漂亮,風儀有多出眾,但不知為何就是能吸引人的目光。但是沒關係,張蝶衣還是很有自信的。在這達官遍地走,顯貴多如狗的上京,申家實在不夠看。
申藏香家世簡薄。申家祖上是種地的,往前數一百年也隻出了申閣老這一個讀書人。申閣老出身寒門卻天賦聰穎,機警穩重,蒙恩師看重提點以女妻之,待榜眼高中,還受一路照撫,所以仕途也是一番風順。但畢竟家底擺在那裏,要不然送孫女菊花還得用詩換?定國公府的東籬上可是各色菊花都開了個遍――要麽是宮裏賞的要麽是衛夫人娘家直接送過來的,根本不必費心尋覓。
拿定了注意,張蝶衣便有心與申藏香爭個高下。所以聽到申藏香喜歡白玉簪,她立即出言批駁一番,表示你果然是小家子出身,像她這種尊貴的女孩子能看得上的隻有瑤台玉鳳,其他品種根本
入不了眼。今日作畫作詩她是鐵定比不上申藏香了,但她也不會讓對方贏的太舒心。
“我能有什麽意思?甘妹妹太多心了吧。”張蝶衣瞟了她一眼,十分倨傲。
小姑娘眼睛一瞪,當場就要發作,卻忽見一隻素手執了團扇輕輕一擋,蘭指微翹,細如春蔥卻好似暗藏力道,小姑娘悻悻的轉過了身。
她張家如今氣焰高漲,其他女孩子自然要避上三分。隻這小姑娘卻不懼。大將軍府的甘玉瑩。甘家是建國時封的異姓王。榮譽是一刀一劍戰場上拚殺出來的。而且世代都出忠臣良將,甘家男丁信奉武死戰,十有**執戟邊疆。大夏與北戎戰局最慘烈的時候,甘家一門罹出六個寡婦。男丁隕落的快,爵位更替也快。如今雖說過了承襲王爵的輩數,但她的祖父還是一等大將軍,先皇親封的用兵如神的“神將”,便是到了今朝,聖上也對甘家很親賴。
申藏香團扇遮了半麵,清淩淩目光水一樣從扇子上方流過來。張蝶衣看不懂那目光中的含義,隻是愈發高傲的昂起了頭,表示本姑娘才不怵你。但申藏香隨即偏了頭去不看她,張蝶衣白鼓了勁兒,全然被對方無視。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最終因為另一方主帥毫無戰意而作罷。
誰能想到如何收場呢?結果實在出乎預料――當董音牽著書衡的手出來,笑哈哈表示這小豆丁奪了魁時,大家的表情都十分精彩。
幾個城府淺些的立即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張蝶衣嘴巴張大似乎能吞的雞蛋。申藏香顯然也很意外,但團扇依舊遮了半麵,所以無法得知那唇角的笑意是否僵硬。隻是那在細長的指頭間繞來絞去的流蘇扇墜出賣了她的內心。
書衡被一幫女孩子齊刷刷盯著,好似要被刮下一層肉,幾乎要無地自容。明明是人家申大才□□秀好不好,何止是優秀簡直優秀到出類拔萃!董音坑你,你就來坑我。你不願意對這幫姑娘透出一絲消息,所以就拿我躺槍!而且還有講出一堆歪理。
董某人笑看妹子:“這些姑娘說了寫詩贈你,原是為了你的生日,但你讀她們的詩看她們的畫卻像例行公事一般,既無不悅也無歡欣。詩的品格姑且不論,饋贈之作無法使主人情動,便落了下乘。唯有縣主妹妹的,固然稚嫩了些,卻難為這份心思,更難得讓你笑的這麽痛快,難道不該評第一?”
“那其他的呢?第二第三是誰?”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既然評出了魁首,其他的必然是各有風騷,不必強選。”
“有理有理!哥哥說的好!”董音歡欣鼓舞。
有理個屁!書衡覺得自己簡直日了哈奇士,董小白臉,我祝你將來娶個河東獅!
然而,事實擺到了麵前,畢竟還是要打起精神麵對的。書衡僵硬的扯著嘴角對這一眾審視自己的姑娘笑道:“一般一般。”
“你說自己一般,那不是說董公子品評眼光一般嗎?”
書衡無奈唏噓:“大約他是怕我哭吧。”
眾女果然露出些不屑,再看看書衡□□憨氣,心中不平便放下了些。
張蝶衣也很意外。不過原本以為贏定了申藏香竟然烏龍的落了選,這意外之喜倒讓她高興的滿飲一盅。她一邊喝一邊幸災樂禍的看申藏香,卻發現申藏香早已恢fù如常,仍是那派坦蕩。她笑著走上前來握住了書衡的另一隻手:“恭喜恭喜,先賀為敬。等回了府,我剪一捧木槿花讓人送府上去。”
書衡從她的笑容中看不出一絲異樣,當即誠心讚道:“我不過沾了姐姐的光,到時候那花種就一塊捎您府上吧。”
申藏香依禮謝過。
一眾女孩盡了興或掃了興,紛紛告辭蹬車。
“這筆洗好精致。”書衡隨手把魁首的獎品丟給了蜜桃,蜜桃卻捧著顛三倒四把玩個不停:“黑貓臥鬆,雕的好漂亮,姑娘你看,胡須都能數的清楚,底下還有鬆鶴齋的標記。這筆洗也是上好貨色呢。”
“喜歡嗎?”
“嗯。”
“送你了。”
“哎?”
蜜桃看小姐麵上不悅,不曉得她為什麽不開心:“難道是董府的宴席不好吃嗎?沒關係,等到我們路過餘記,我給小姐買鬆仁八珍酥。”
“我不餓。”
“小姐,你不用謙虛。”
書衡懊惱的捂頭。
另一邊的董府,撤了宴席,燕泥隨著董音回到了浣花閣。她捧一杯碧螺春,又托了兩碟小點心:“姑娘歇歇吧,今兒一天沒好生吃東西。”
董音卻站在書桌邊又展開了那副秋楓圖認真觀摩:“把簾子放下來,把申府那兩盆花放在廊子下,記著澆水。”她說著又比劃了一番題詩的筆鋒,歎道:“可惜了。”
燕泥依言行事,看看董音的臉色,小心的道:“小姐,聽奴婢一句勸,以後大公子的事您還是別插手了。我剛聽前院的問棋說公子好像不大高興,衣服都沒換,直接去了書房,晚膳也沒怎麽用。公子從來都不跟小姐生氣,但這次隻怕心裏當真不痛快。況且,論情也好,論理也罷。婚姻之事,向來都是父母做主,哪有小姑插手的理?”
董音怔了一怔,嘴角笑意透著古怪:“你倒是機靈,整天在我這裏忙前忙後,卻連我哥哥的消息也探這麽準!”
燕泥聽這話中竟然另有一番意思,嚇的當場跪地:“奴婢對小姐忠心耿耿,再沒有二心的。我將來也是鐵定要跟了小姐的。您說這話,叫奴婢怎麽活啊。”
董音柳眉一掀,攙起她道:“我白說一句,你就要死要活的。今天還是我的好日子。”
“是我忘了避諱,該罰該罰。”
董音並不介意,隻一揮手道:“哥哥的妻子卻是我的嫂子,我自然可以說話。但是我確實沒想到哥哥拒絕的這麽徹底。申姐姐確實好,但申閣老與我祖父卻向來不怎麽對付,兩人政見不合,經常唱反調。是哥哥曾說申姐姐言行如何,才氣如何,讓我謙虛些,別總把眼珠子放頭頂上。我才以為,他也有這個心思,隻為兩家長輩素來不合才囿於孝道而不提,因此做這好事。卻沒料討了個沒趣。”
燕泥怔了一怔:“可大公子把筆洗給了袁家縣主。還說那字其實並不稚嫩,反而相當有功底。語言中多有嘉許,洗就是喜啊,會不會――”
董音腦子裏反映出自己叫書衡嫂子的畫麵,頓時渾身惡寒,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別亂想,那就是個幌子。把我那隻從江南天衣坊托人捎的發帶匣子拿出來,挑桃紅翠柳二色給國公府送去吧。書衡瞧著年幼,但心思極通透,隻怕會不高興。”
燕泥怔了一怔:“天衣坊的衣飾又漲價了,竟然比京城還貴些。”
“申姐姐老家在那邊,我聽她說過,那地方財政軍攪在一起,屁股下沒有好板凳,那是等閑出不了頭的。”董音對著鏡子梳頭發:“隻管去吧,再怎麽漲也短不到我。”
燕泥依言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