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落兔起,星河暗轉。太液池邊朱雀閣裏,褥設芙蓉,屏開金雀,壽桃壽麵各色小禮備全。九五至尊一直都很想做個慈祥的父親。表xiàn之一就是從百忙之中抽出片刻,帶著後宮各位老婆還有一眾兒女一起給自己某個兒子過生日。當然,大皇子不在,還是未成年的他已經被坑兒子的老爹帶到前庭分散臣下灌酒的火力了――這種事情,不能指望袁慕雲。大公主也不在。她住在公主府,等閑不出門。
不過人未到禮倒是到了,四皇子看著那隻俊俏可愛的汪星人眼角猛跳:雖然我是屬狗沒錯,但你也不用在狗背上剃毛整出一個“昀”字吧。二公主看到這一幕痛苦的捂臉:大姐,你什麽時候能靠譜點。
琉璃盞琥珀碗,夜明珠翡翠環,滿屋子珠光四射,寶氣瑩瑩。最亮眼的卻還屬把半人高汝窯美人春睡落地瓶裏的一大叢芍藥,白的像雪團,紅的像火球,大花朵有碗口大,花瓣細滑如絲綢,豔溢香融。有詩說“庭前芍藥妖無格”,這一大束離了根的也是說不盡的百媚千嬌,讓人移不開眼。
皇帝挑了碗壽麵給兒子,指著花哈哈大笑:“怎麽樣?漂亮不?”他剛從前殿的臣工宴會上偷跑下來,一開口就是濃重的酒氣。
“漂亮,陛xià的眼光什麽時候錯過?”皇後娘娘麵龐圓潤,眼睛黑亮。話一出口,皇帝仰天一笑,一屁股坐在她身邊翹起了二郎腿。
“臣妾辛辛苦苦照料幾個月的,能不漂亮嗎?”李妃看到這大瓶花的時候,眼睛都快瞪出來,語氣幽怨如老壇陳醋。
袁妃捧著泥金小蓋盅專心致誌的喝茶,仿佛懵懂無覺。
“有好花得有好詩。”三公主嬌笑一聲:“瞧瞧這花,真是冰清玉潔有精神,平白放著,花也要寂寞,不如我們作詩來詠它?自古文人雅集皆是如此,我們也別俗了。”
“此想法甚好,我前日還曾見三姐姐‘翠結玲瓏葉,玉開冰雪花’之句,實在有趣。”開口的是二皇子,“父皇覺得呢?”
可憐陛xià當了十幾年愣頭青,於今也不愛文人詩詞,不過兒子麵前不能丟麵,於是就假裝吟哦,品味一番,麵顯微笑,“尚可。”
三公主麵上還是那派神色,但翹起的嘴角卻是再也放不下去。
二公主不易察覺的撇了撇嘴:“三妹妹真有興致,不過我聽說這芍藥好端端的開在禦花園裏,從它含苞開始,你每日看到就做上一篇,如今沒有十多篇也有七八篇了,今日又來,花若有知恐怕也會膩煩的。”
“汝非花,怎知花會煩?”三公主細聲細氣。
“汝非我,怎知我不知花會煩?”二公主挑眉冷對。
四皇子差點被麵條嗆到,心想若是莊子曉得濠梁辯術被兩女子拿來鬥嘴爭閑氣,不知道會不會懊惱自己連累了惠施。
“好了,好了,大好的日子,瞧瞧你們那臉?跟別人欠你貳萬兩銀子似的!”皇上不開心了,瞪著眼睛瞅著這倆位。
“二丫頭,到母後這裏來。”皇後娘娘覷著皇帝臉色,把二公主攬到了自己懷裏。右下首的王婕妤一看,忙道:“三丫頭,快來我跟前。”
二皇子看著四皇子忙開口道:“今日是四弟的壽辰,自然是四弟說了算。四弟說,你想要幹什麽?”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示意,恨不得把“賦詩”二字塞進他嘴裏讓他吐出來。
四皇子“懵懂”的捧碗:“吃麵。”
二皇子:――你怎麽可以這麽沒出息!
四皇子默默用鑲金玉著挑著粉彩壽紋碗裏的麵條,心想:果然還是母妃的手藝好,這麵真筋道。
其實熱衷文人風雅的,大有人在,被針對的也不會隻有四皇子一個。
與此同時,廣澤殿白香圃裏,也有滿滿的玉門嬌女。皇上隆恩,端午節這日,凡是王公貴族,三品以上大臣都可以攜帶家眷來宮中領宴。袁夫人正和一幫誥命聊天,打發了書衡去四折四君子雲母屏後頭,跟女孩們一起玩。
順王的幺女劉妍正和肅王的郡主翻花繩。理郡王的縣主正和一幫小姑娘擲骰子,笑聲朗朗。壽山伯的千金正和向華伯的小姐對花私語。在這一幫郡主縣主,乃至不是什麽主的貴女中,南安郡王的文和縣主顯得極為出眾。
她身穿木蘭青雙繡梅花錦緞交頸襖,齊膝露出月白雲紋薄綾裙,腰上豆綠宮絛係著一塊瑩潤白玉,頭上沒有別的裝飾,梳了簡約的彎月髻,斜插了一支點翠白玉梅花簪,項上寶珠瓔珞係著一片玉鎖。稚嫩年紀,玲瓏曲線尚未展露,身條卻已有窈窕之相。
如今她正彎著腰作畫,身邊圍著一幫有繪畫技能加成的貴女或說笑或指點。
這個說“這芍藥花瓣如此配色過度果然更顯輕盈,文和姐姐想得好。”
那個道:“這線條和構圖如此精妙,葉脈流暢,中氣貫通,縣主果然精於此道。”
依書衡看去姿勢很規範,運筆很專業,果然是下過功夫的。不過若說十分好,卻有些過了。她的《夏柳鳴蟬圖》四皇子已經跟她賞鑒過,雖然在這幫女孩中已屬難得,但畢竟功夫尚淺,又匠氣過重,也算不得上上佳品。
“妙啊,這花瓣都要從紙上開出來了。哎呀,縣主這筆簡直神了。嗬嗬嗬。”一個少女拿了鮫帕掩了口嬌笑。
書衡聽她奉承的太不堪了,便主動離那眾星捧月的女子遠了些。
孰料,她一進門就被文和縣主盯上了,如今一動就被點了名:“袁家妹妹,聽說你最近也在學畫,不知有何宏論?”
書衡默默檢討自己:一定是剛剛臉上的嫌棄表xiàn的太明顯了。
“我不過兩筆塗鴉,哪裏能跟縣主比?”書衡謙謙微笑,不卑不亢。
“妹妹過謙了,怎麽會隻有塗鴉之能?我記得夫人說過要請一流畫師給妹妹講學的。妹妹天資聰穎怎會無有領悟?”文和縣主麵上帶著不可抗拒的微笑,“難不成夫人隻是賣個吆喝?”
看著她臉上的挑釁,書衡頓時不悅。她素來以成年人自居,從不與小孩子一般見識。這死小孩也太討厭了!扯上我的爹娘,那書衡絕對不能忍!她微笑著開口:“夫人自然要請,後來卻因憐惜我年幼,不忍辛苦太甚而作罷。我倒是聽說縣主你,起五更打黃昏,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練出了一手好畫,笨鳥先飛的精神真是讓衡兒感動!”
南安王妃往往一開口就是文和縣主如何如何聰明,如何如何有悟性,現在卻被書衡說成了笨鳥,頓時白淨的麵皮紅漲了一片。文和縣主原本就是父母常拿來立榜樣的“別人家的孩子”不知不覺中拉了一堆仇恨在。身邊圍著的這一群也未必真正服她,聽書衡“道破天機”都暗暗發笑:原來才女也不過爾爾。我要是如何如何定能怎樣怎樣――這個時候,她們才不會去想自己是否真能下的了那種苦工。
察覺到別人臉上的謔意,文和縣主更是尷尬。她並不擅長與人鬥嘴,也從來沒被人頂撞過,顯然不曉得如何應變。
那鮫帕少女忙道:“縣主如此勤奮,真是我輩楷模,要是沒練那麽辛苦,怎麽畫的出這麽好的畫呢?”
她自以為補救,其實越描越黑,文和縣主斥道:“你閉嘴!”
一個紅衣少女看縣主下不來台,忙轉移話題,把注意力從縣主的智商上引到她畫的畫上:“哎呀,若是沒有靈性,沒有智慧,一味苦練也不過是描樣子,可縣主這芍藥,你們看看?可不是靈秀之作?實在神妙。”
她這麽一說,文和縣主的臉色才好看了一點。
“古人道:得自然可為妙品,得神韻可為神品。可若得自然得神韻,必得用心觀摩,格物致知方可,正所謂文與可畫竹而胸有成竹。倒不知文和縣主畫這芍藥是自家園子裏的,還是禦花園李妃娘娘的?”這聲音清冷如碎冰,雖然音量不高,但卻讓人聽的清清楚楚。話語出口,頓時所有人都看了過去。
這問題可問的有點辣。誰都知道李妃有多愛芍藥,而文和縣主最近又全力逢迎太後和李妃。但若是李妃的芍藥,不是你自家的,你肯定不能對著它格物致知。那無法觀摩,又如何畫的出妙品神品呢?紅衣少女讚的太過分,被打臉了。
其實吧,照書衡自己來看,即便品種有別,那也都是芍藥,還真不曉得李妃那兩株有什麽新奇。是以她的前半句話書衡都讚同,但覺得後半句這問題就是用來找茬的!而找茬這人,書衡還認識。
那個少女身穿桃紅色金銀緙絲對襟直襖,係一條雪荷色細紋羅紗裙,頭上用一支金累絲花卉如意步搖壓住正髻,左鬢插了一朵串珠花。一個人端端正正的坐在角落裏,捧著五彩泥金小蓋盅,腕上露著一對銀葉絲纏繞翠玉鐲子,臉上很有些孤芳自賞的味道。壁掛燭台的光芒恰好剛夠照出她的人,愈發顯得落落難合。
這是戶部侍郎董大人的女兒董音。她爺爺是飽學大儒,也是“先帝撿拔以遺陛xià”的老閣臣。以前那倔老頭看書衡她爹十分不順眼,沒少置氣,後來雙方化解了矛盾,感情還不錯。書衡爹爹以前也在戶部任過職,不過後來告病辭了。因為跟董父頗處得來,兩人到現在都還會一起下個棋喝杯茶。
董音秉承家訓,也在努力往才女這方麵發展。隻恨董夫人並不如郡王妃地位高又有手腕,長袖善舞用心經營,把文和縣主捧得才女之名冉冉升起。相較之下,董音反而不那麽顯著了。她因著自己母親不善交際,不得不自己出來刷臉,心中別藏了一股幽怨。如今看著那文和眾人逢迎,董音愈發有玉冷櫝中之歎。等到她出語刁難書衡,便更看不下去了。你跟個小豆丁爭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