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說:父母是孩子的第一個老師。沒錯。
俺公婆不講穿就講吃,公公說:“省,省,窟窿等;費,費,還來呐。”還說:“身上穿得爛乎的,嘴上吃得油乎的。”他們還有一套嗑:“身上穿得好,肚裏吃得不好,那叫‘包皮窮種’!”
俺公婆過日子,有了狠吃,沒了忍著。
俺丈夫也是那樣的習慣。
剛來東北的時候,月月開支先往他家郵錢。一九六〇年,老家餓死過人,他就怕把爹娘和弟弟餓死了。
東北人說:“炕上沒席,臉上沒皮。”俺家炕上連炕席都沒有,睡在土炕上。俺丈夫穿的棉襖爛了,想縫縫補補,針線都沒有。俺拆洗完被子,又拆洗了一隻白線手套,搓成線,借了鄰居的針,算是把被子做上了。
這樣窮的時候,他買了兩隻雞,讓廠裏小年輕的李炳告送回來。俺生氣了,不年不節買雞幹啥?俺跟李炳告說:“你看俺窮成這樣,俺吃不起,叫他退了吧。”
他下班回來,俺問:“那兩隻雞退了嗎?”
他說:“退了。”
俺說:“咱有買雞的錢,你買件衣服穿。咱在這人地兩生的地方,你穿得破破爛爛的,叫人瞧不起。”
他說:“知道了。”
後來聽說,他沒退雞,用洗臉的瓷盆放大窯上煮吃了。兩隻雞他吃不了,叫別人幫著吃了。
那時候,安達四道街有個高級飯店,公家的。
一九六一年,丈夫賣完堿,去高級飯店了。他穿的棉襖又髒又破,袖口和底邊都漏棉花,頭戴狗皮帽子,腳穿膠皮靰鞡,背上背著木架子,架子裏邊有條裝堿坨子的麻袋。這木架子是俺三哥給做的,挎到肩上背東西,方便,還能多背點兒。
他一去,那些服務員都看見了。他看有張桌子沒人,就把木架子放好,坐下了。他連喊了三四聲“服務員”,沒有一個人來。
他急了,走到那幾個服務員跟前,說:“你是嫌俺長得醜啊,還是嫌俺穿得破呀?我不是來找對象的,我是來吃飯的。”
有個服務員說他說話難聽,倆人吵起來。
從裏屋出來個男人,按現在的說法叫前堂經理,他走過來說:“同誌,同誌,你別生氣,快請坐。”
這個人把菜譜送到桌上:“想吃啥,你點吧。”
丈夫要了一條魚,一份兒炒肉片,二兩酒。
不大會兒,連酒帶菜都上來了,都是這個人送來的,還送來酒杯、茶杯和一壺茶。
丈夫說:“這還差不多,俺是來買飯的,不是來要飯的。”
這個人說:“她們不懂事,別跟她們一樣。”
那是丈夫第一次上高級飯店,也是他第一次喝酒,一壺酒二兩,太辣了,他連一半都沒喝上。他還要了半斤大米飯,都吃了。
結賬的時候,他把錢都掏出來。那時候管十元的票子叫大白邊,光是大白邊他有八張,還有很多零錢呢。這頓飯一共花了兩塊九毛錢。
回到家,他問俺:“你喝過酒嗎?”
俺說:“小時候,俺爹從縣城回來喝酒,俺沒嚐過。這些年,一尺腸子餓著八寸,哪有錢買酒呀?”
他說:“俺今天去了高級飯店,還要了一壺酒。”
“你不會喝酒,你要酒幹啥?”
“俺今天不是吃麻花,吃的就是那個勁。”他說,“俺今天背了七十三斤堿坨,走了十多裏地。還有二裏地到市場,肚子裏沒飯,走不到頭。不想走也得走啊,強打精神走到市場。還算好,剛到四道街市場,來了堿販子,一塊錢一斤,全給買走了。俺一高興,去了高級飯店。”
他把經過跟俺說了,俺說:“人家高級飯店,去吃飯的都是高級人物。服務員不理你,以為你是要飯的,要不就是不認字走錯門了,要不就是神經病。今後咱不去瞧不起窮人的飯店了,去掛兩個幌的飯店吃飯就行。”
現在的飯店不興掛幌了,那時候,飯店不多,都掛幌。俺聽人家說,掛一個幌的是小吃鋪,兩個幌的是中等飯店,掛四個幌的是很像樣的飯店了——廚師手藝好,做的菜好吃。小吃鋪的幌子,多數用破水桶自己做的,外麵糊上不怕雨澆的紅紙,底下是金黃色紙邊,中間有的剪幾個金字糊上,還有的剪雲字勾糊上。
丈夫說:“去的時候一點兒勁都沒了,回來的時候渾身是勁。吃高級飯店就是有勁呀。”
一九六四年,二兒子三歲,俺給他做了條新褲子,把他樂壞了。他跟俺說:“穿新衣服上高級飯店,人家往樓上拉,穿破衣裳上不去。”
俺問:“為啥?”
他說:“人家往下推。”
俺問:“要是去高級飯店,你點啥菜呀?”
兒子說:“來一個胡蘿卜,來一個毛嗑(注:葵花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