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二年,曹縣李家有個劇團,唱戲的時候叫人家摞箱了。摞箱,就是把你這個劇團的東西沒收,不讓你演了。
曹縣李家跟巨野城角姚家是朋親,他們找到城角姚樓。姚家十三世裏有個姚遂遠,那時候是安慶知府,他出麵,把沒收的東西要了回來。
李家拿到東西,合計了下,都說:“咱別玩了,沒權沒勢的,玩不了戲班子。”
李家把東西送給姚家,姚遂遠接箱後,又花錢裝備了裝備,戲班子取名全盛班,也叫大姚班。大姚班從那以後演練起來,姚遂遠成了大姚班第一位班主。
也有的說,接箱的是姚家十七世姚孔碩。姚孔碩是城東鄉裏長,管巨野四十八個莊,還管城東門防務。
還有的說,接箱的是姚家十八世姚良才。姚良才是十營統領,專門保護慈禧太後。八國聯軍進北京的時候,慈禧命令他看守頤和園。洋人進北京又燒又搶,把他嚇迷瞪了,告老還鄉以後辦起大姚班。
後兩個說法也就是說說,後麵這兩個人大概都當過大姚班班主,大姚班的曆史三百多年,姚家有過九位班主。
班主這活兒不好幹,你先得把戲批出去,有人請戲,戲班子才不賠錢。要是戲批不出去,你得掏錢養著藝人,供他們吃住。請戲、看戲的啥人都有,有當官的,有有錢的,有小混混,有平民百姓。出去唱戲,你得操心不出亂子,出了亂子你也得想法收拾。
聽俺婆婆說,以前,有的戲班子有女戲子。要是戲唱得好,模樣也好,唱著唱著戲,就上來幾個人,說把人抬走就抬走了。
大姚班有姚家撐腰,戲子沒誰敢欺負。唱戲的穿戴新,在俺老家那兒說“箱好”。有了這兩樣,唱戲唱得好的藝人,都願意到這兒來。以前唱得不大好的,到了大姚班,聲音都好聽了。大姚班還招了不少孩子,讓老藝人教他們學唱戲。
來巨野的戲班子不少,有唱山東呂劇的,有唱河南豫劇的,還有唱柳子戲和兩根弦的。大姚班主要唱山東梆子,也唱兩根弦、大平調。大姚班的戲批到哪裏,得先把戲折子亮出來,叫人家點戲。戲折子往外一拉一米來長,不用了再合上。
戲折子也叫戲單。別的戲班子,戲單是紅布折疊,外鑲金邊,兩頭木板,一丈長,四寸寬,正麵寫“桃園三結義”,底麵寫“劉海戲金蟾”。大姚班的戲單不是紅布做的,用紙裱糊,像以前的賬折子,兩麵是木殼,上麵有凸起的字“姚記·全盛班”,底麵是“大姚班”。每個折上橫一豎二列三出戲,一共列四百八十多出戲。
有的戲迷看戲看多了,把大姚班的戲名編成順口溜,說起來一套一套的:《頭冀州》《二冀州》《**征南》《對抓鉤》,《打金枝》《罵金殿》《曹莊殺妻》《牧羊圈》,《借妻》《堂斷》《鑽甏圈》,《斬子》《罵閻》《渭水河》《哭頭》《跑坡》《臨潼山》……
戲班子都敬神,大姚班敬的是小郎神。小郎神是棗木做的,六七十公分高,黑臉大漢,外穿綢子衣裳。不管到哪兒唱戲,小郎神一路壓箱,保佑平安。到了地方,戲班子先把小郎神請出來,擺上供,燒上香,磕完頭,再開戲。
唱戲唱到臘月二十,就不唱了,藝人各回各的家,忙年去了。姚家班主把小郎神請到大廳房供上,年年都要做身新衣裳,給小郎神換上。
正月初五藝人都回來,這一天,先得晾箱,在姚家家廟唱戲,在姚樓晾完箱,第二天就出去唱戲了。
大姚班最後一位班主叫姚念集,也有的說是姚良才的孫子姚寶元。
俺在巨野聽到的是姚念集的故事。
民國開始那幾年,咱國家亂,大姚班不演戲了。
姚家二十世姚念集是城東鄉的裏長,有天晚上他做個夢,夢見老郎神,老郎神跟他說:“念集,你還得把大姚班辦起來。”
姚念集醒了,頭上冒汗了。他有一頃來地,賣了二十畝地,到南京、上海買唱戲用的東西,找來老藝人,重整鑼鼓,大姚班又開戲了。
土改的時候,給姚念集定的成分是地主,他把戲班子交給別人。新中國成立以後縣**接管,成立了巨野縣大眾劇團。
以前藝人不用大號,用藝名,大姚班有名的藝人多:“**子”唱黑臉,大號張學為;“竇發”唱紅臉,大號竇朝榮;“大洋馬”唱紅臉,大號於衍寅;“劉三”唱旦,大號劉雲亭;“小立楞”唱老旦,大號宋玉山;“二洋驢”唱紅臉,大號石維先。解放以後,這些人都是大眾劇團的台柱子。
聽婆婆說,大洋馬長得人高馬大。家在河北,是大戶人家,家裏人不叫他唱戲,誰說也不聽。他爹沒辦法了,整來些牛耳茸,讓傭人把牛耳茸放到水裏,硬給他灌。大洋馬不張嘴,他們捏他的鼻子。大洋馬喘過氣來,一張嘴,他們把東西灌進他肚裏。
大洋馬喝了牛耳茸,嗓子啞了,說話都沒音。嗓子剛好些,他又走了。家裏人一看管不了,就不管了。
這次回老家,找到知根知底的人,知道這是瞎話。大洋馬是巨野人,家是田橋李海的,先唱醜,後唱紅臉。
二洋驢是俺百時屯的,他也是大個子,小名黑孩,百時屯人都叫他二黑。二黑有個閨女,俺見過,長得很白淨。他家的孩子到戲園子聽戲,不用買票,一挽手腕,人家就知道咋回事。
小立楞唱得好,演得也好,人家都說:“金鈴鐺,銀鈴鐺,不如小立楞的一硌晃。”“硌晃”是土話,小腳女人走路不穩,晃晃悠悠,俺那兒就說這是“硌晃”。小腳老太太走路一硌晃一硌晃,小立楞學得太像了。
俺八歲那年,在巨野城裏住,常去傅大娘家玩。鄰居小玲比俺大一歲,小琴比俺小一歲,她倆都想學唱戲,俺仨一起去了大姚班。大姚班的人先讓走兩步,再讓唱兩句,走完了唱完了,人家說:“行,你們仨明天過來吧。”
想著滿臉擦粉,戴鳳冠穿戲服在台上唱戲,俺心裏可美了。回到家,俺跟娘說:“你叫俺去學戲唄。”
娘說:“不中。你要是學唱戲,外人笑話死俺了。唱戲的,是下九流。”
俺問:“啥叫下九流?”
娘說:“修腳的,搓澡的,吹響器的,叫花子,窯子裏的女人,都是下九流。在下九流裏,唱戲的最孬。”
大姚班藝人劉雲亭之女劉桂鬆,後來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山東梆子傳承人。此為20世紀80年代劉桂鬆劇照。姚繼平攝。
娘說了很多,就是不讓去。娘身體不好,誰都不敢惹她生氣,俺也不敢。
俺十五歲那年,聽過一次大姚班的戲。那時候早就解放了,大姚班改叫大眾劇團,老百姓改嘴難,還叫他們大姚班。
那回,他們在楊廟唱戲,楊廟離百時屯二裏多地。正月初八,女人不能做針線,俺嫂領俺去聽戲。聽戲的人很多,傅大娘家的傅二嫂回娘家,她也去楊廟看戲了。
出來一個花旦,傅二嫂說這是小玲;後來出來個小生,她說這是小琴。七八年不見,她倆都化妝,俺可認不出她們。
看完戲,俺跟嫂回家。以後,再沒見過她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