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個人過來穿過了她的身體,說著好像是要將人扶起來的話,可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原本已經填了土的坑裏突然傳出了動靜。
四周的聲音小了,人們變成竊竊私語,要扶人的那兩個人也停了手往坑裏看去。
祝繁木然地跟著他們扭頭。
還未來得及填平的黃土坑,鬆軟的土先是輕微的動了動,像是一個人從裏麵在推門一樣,身後是人們倒吸涼氣的聲音。
祝繁回頭,看到了他們一個個臉上驚恐的神情,看到了她家老頭睜大的雙眼,那雙眼裏,不像其他人那樣帶著恐懼。
激動?還是期待?
祝繁說不出那種感覺是什麽,隻覺得瘦成竹竿的老頭子好像也沒那麽可惡了。
“啊!”人群忽然發出尖叫,所有人臉上出現恐懼的表情,抱著團一個勁地往後退,其中尤其是曹春花跟祝華,兩人就像是見到了惡鬼一樣。
祝繁蹙眉,不解地隨著他們的目光扭頭看去,這一看,連她的眼睛也瞪大了。
同樣的臉,同樣的衣裳,跟自己身上現在穿的一樣,寬大的黑色衣裙,如血的花在上麵綻放,雪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鮮紅的血從眼裏滲出來。
她站在黃土坑邊,寒風刮起了她的衣袖、頭發,當真如一個從深淵中爬出來的厲鬼。
“繁……”
不知是誰,在人群中喊了這麽一聲,忽然間頭頂那群烏鴉亂叫了起來,方才還一動不動的人猛地低頭看向地上躺著的一動不動的男人,蒼白的手從那黑袖中陡然伸出。
“不!”
祝繁瞳孔緊縮,想要跑過去阻止她的動作,誰知卻沒有趕上,她便眼睜睜看著腦子的脖子斷在那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的手中。
斷了頸骨的男人,頭顱低低的垂著,可那張臉卻依舊溫和,仿若曾經的每一天。
祝繁渾身都麻了,跌坐在地上,就這麽無力地看著那與她長相一樣的人將男人像扔破布一樣扔到地上。
寒風怒號,揮袖間屍橫遍野血流滿山,男人女人的慘叫聲不絕於耳,一個個斷手斷腳在空中飛起又落下,曹春花的頭滾到身邊,睜大了不甘的雙眼死死盯著她。
“繁兒……”祝諫摔倒在女兒腳邊,瘦弱的身子顫抖著,卻不是因為害怕,“爹沒用,便隻得用了自己的命來為你續命,哪怕,能讓你再多活一天,讓爹死在你前頭,也是好的……”
女兒沒有動,像是在聽他說話一樣。
祝諫似是難得見她這般乖巧地在身邊聽他說話,話便有些多了。
“兩年……虧得那小子將你藏了兩年,爹才能尋得讓你死而複生的法子……”
寒風中,他忽然剝開了身上的衣服,露出空蕩的左胸膛。
是的,就是空蕩的,貫穿了一個洞,如拳頭般大小,剛好能取出人的心髒來。
“那個人說,隻要把心給了他,便能讓你不死……嗬,原本以為他是騙我的,沒想到竟是真的,繁兒……能走在你前麵,隻要能走在你前麵……”
“不……不要,不要……不要!”
祝繁朝那邊趴,然而卻隻來得及看到她家老頭臉上的最後一抹笑。
他便那般的,讓“她”摘去了他的頭,滾落在地,安詳又溫柔。
“不……”祝繁死死捂著心髒的地方,聲音已經從喉嚨裏出不來了。
她都做了什麽啊……那到底是誰啊?是她嗎?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那是她……那是她爹啊……還有她的三叔……
“繁兒不怕,三叔在這,一直在這陪你。”
“三叔許是活不了多長時間了,繁兒不必等我,離開這裏吧。”
“繁兒當初為何不願嫁我為妻?可是嫌惡我比你大這般歲數?”
不……不是的,為什麽……
老太太已經走了,荷香也不在了,難道現在……現在連三叔跟老頭子也要離她而去了麽?
什麽叫用他的命來為她續命?那個“祝繁”難道就是老頭你續命的結果麽?
那是她麽?不……不是的……她不會這樣的……
她怎麽會呢……
三叔待她千般好,三叔那般的喜歡她,為她,她也是喜歡他的啊,她怎麽會忍心殺他呢?
老頭……老頭……
祝繁朝那個已經隻剩下身子的人爬去,每爬一步,她的心就更痛一些,如在她心髒上淩遲一般,疼得她喘不過氣來。
原來……原來老頭子不是不管她,不是不救她的,他隻是寡不敵眾。
大夥燒起來了,從山頂要山腳,祝繁眼睜睜無力地看著“她”將那一個個已經斷氣的人揮之於山下,一個都不放過,就如同她平時扔小石子一樣將人從山頂扔了下去。
她爬到石階邊,恰好那人突然轉身過來,四目相對,祝繁看“她”忽然開口:“十八層地獄,陪葬好。”
說完,“她”便突然消失在眼前,祝繁根本還未來得及說什麽,人就不見了。
這一刻,她的眼睛好像能看到很遠很遠,看到底下躺著的,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被拚接在一起的她家老頭的身子,看到山底那已被血染紅白衣的男人了無聲息地躺著。
是,她是發過誓要讓這些人陪葬的,可不代表,這其中就有他啊!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
血魂池裏,祝繁抱頭痛哭,一滴滴血淚順著她的臉落進池子裏,被一張嘴給接住吞下了。
魅夜感覺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瞧著那畫麵一遍遍在她眼前放,曉得就算她閉上了眼,曾經發生的一幕幕也會不停出現在她腦海裏。
魅夜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她看向道,艱澀地說:“她明明已經很痛苦了,為什麽還要這麽對她?那些人本來就該死,為什麽連……”
“那是她動的手,不是麽?”道冷冷扭頭看過去,平靜的臉上未受到任何影響。
魅夜後退兩步,雙肩垮了下來,“是啊……是她自己,她自己……”
親手了卻愛人的性命,這種感受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三百年前,那個男人將她賣到青樓時,摟著其他女人出現在她麵前時,下藥動手剜她的心頭肉時,她竟是不知從哪裏來的力量,心髒明明都被貫穿了,她卻還能抓起邊上的水果刀殺了他。
那個時候,她明明還是愛著他的,她明明是愛著他的……
祝家村一百八十餘口人盡數喪命,便除了一年前死於病榻的周老太太和被王大壯折磨而死的荷香,這一次複仇裏所死的人跟當年一樣,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如此,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久到祝繁已經哭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久到她的雙眼開始變得跟那個“她”一樣,畫麵裏的場景卻是忽然又變了。
整個血魂池變成了神廟山頂,祝繁被綁於結實的十字木樁上,她挨了周剛的那一巴掌,她被連著十字木樁一起扔進了那個黃土坑裏。
人們拿著鐵鍬在邊上鏟著土,他們神情冷漠,一鍬鍬的泥土被填了下來,模糊了她的視線,粗糲的沙石砸在她臉上鑽進她的喉嚨裏。
窒息,難以忍受的窒息,她透過點點細密的沙石縫隙朝上頭看,熟悉的聲音帶著絕望與悔恨,她看到了那張痛哭的臉。
她好想告訴他,三叔,我好痛,我快不能呼吸了,你救救我吧……
她好想給他擦眼淚,三叔別哭,你身子不好,動不得氣的……
她好想……好想……
可是她卻不能。
她一閉眼,又從坑裏出來了,還是那個木樁,還是那些人,還是那一堆堆的黃土,還是那道絕望的喊聲。
一遍又一遍,短短一刻鍾時間,已然被移至血魂崖的祝繁已經經曆了三次這樣的死亡。
她會看著對麵的屠殺,會一遍又一遍地經曆曾經的死亡,一年、兩年、數年……
魅夜看不下去了,她捂著嘴無言轉身離開了三十三層,空洞了多少年的胸腔竟又痛了起來。
吸了吸鼻子,正欲轉彎,頭頂卻忽然感到一道壓力,不等她做出反應,來人落下將她拖至火山後。
魅夜以為是誰又想對她動手動腳,剛要出手,那人卻將臉上的麵具挪開了一半,“是我。”
魅夜抬起的手頓住,吃驚道:“判書大人?”
“噓,”來人正是書卿,他特意將此處的鬼役引開,為的便是在此等魅夜出來。
還好時間不算太長,狐之亦等人還在來此的路上。
“大人,您這是……”魅夜上下打量書卿,這還是她頭一次看他戴麵具的樣子。
書卿看了看四周,低聲道:“你想救血姬麽?”
“啊?”魅夜愣住,沒反應過來。
書卿抿了抿唇,長話短說:“我生前跟狐之亦是至交,眼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你便告訴我,你可想救祝繁?”
魅夜是一個最具人情味的鬼,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的,在閻魔殿的時候他便看出來了,此人對那小丫頭存著惻隱之心。
魅夜是個做事不拖遝的人,聽完書卿的話後僅眯了眯眼便道:“怎麽救?她已經成了惡鬼,死得徹底,難不成還能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