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內本是敞亮的,上用的青色蟬翼窗紗輕薄的幾乎像透明一般,透映著殿外的婆娑樹影,風吹浮動,在殿中地上留下明暗交錯的痕跡。
朱元璋端坐在龍書案後,下麵站著的一身麒麟常袍的英武男子,正是涼國公藍玉。
殿內寂寂無聲,君臣二人似是僵持在場,朱元璋定定的望著藍玉,嘴角勾著淡淡的弧度,眼神無波無瀾,藍玉垂首站立,卻覺如芒刺在背。
今日入宮麵聖,藍玉將為墨瑤請婚之事提出,起先本還擔心皇上不肯應允,誰知龍顏甚悅,竟立刻答應了下來。
原本準備歡天喜地謝恩的藍玉,卻沒有高興太久。
答應了選婿之事的朱元璋,竟興致甚高,提出涼國公世子已及弱冠之年該當娶妻成家,不妨也去參加選婿。
藍玉一聽便愣在當場,這實在是讓人頭疼的提議。
“啟稟皇上,小兒年紀尚輕……”
“噯!”藍玉的話還沒說完,朱元璋便已笑著打斷,“都二十了還小?朕的皇兒們二十歲時都已有兩個兒子了!愛卿,你的孩兒也是時候該娶親了!當初朕本想將洛盈嫁給他,誰知洛盈這孩子太任性,沒有這個福氣。朕聽聞墨瑤身負天下第一才女的盛名,若能與你侄兒匹配想必也不辜負。今日朕就下旨,讓你侄兒也去參加選婿!嗯,朕再推薦一個人,曹國公李景隆,是朕的甥孫,皇親國戚,想必他去參加愛卿定不會拒絕吧?”
藍玉瞠目結舌的聽完皇帝的建議,手足無措的愣在當場。
皇上如此說了,定是不能拒絕。可若是同意,就等於再次與曹國公府站在了對立麵上。因為皇帝保薦了藍磬和李景隆,所以無論到時候參加的人都有誰,最後墨瑤能夠選擇的人隻能是這二者之一。這場選婿,由於皇帝“善意”的介入,間接變成了藍磬與李景隆的競爭。
墨瑤不知道藍磬的身份,更是不會選擇李景隆,那麽藍磬中選的幾率幾乎是百分之百,如此一來……
藍玉隻覺得衣衫被汗水浸濕,緊緊的貼在後背上,粘粘的讓他從心底升起了不安和慌亂。
“皇上,瑤兒是微臣的義女,磬兒是微臣的侄兒,他們名義上還是兄妹,恐怕……”藍玉用最後能想到的借口嚐試最後的抵抗。
但事實告訴他,在皇權麵前,一切借口或是理由都是蒼白無力的,朱元璋笑道:“名義上而已,磬兒是愛卿的侄兒,並非親生子,墨瑤又隻是義女。若是有緣得以讓令侄娶到愛卿的義女,這也可算是千古佳話了!”
朱元璋頓了頓,嘴角掛著一抹笑,續道:“愛卿意下如何?”
此時朱元璋嘴角柔和的笑意,看在藍玉眼裏隻覺得如針似箭,將所有的退路封死,在自己身上穿透無數個小孔,讓自己避無可避。
“微臣遵旨!”藍玉單膝跪地,恭恭敬敬的行禮,將煩惱惆悵的表情隱藏在拱手之後,“臣代侄兒與小女叩謝吾皇聖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元璋麵上的笑意不減,道:“愛卿啊,你是朕的大將軍,是朕的左膀右臂。日後諸事都需你我君臣攜手一心共同麵對,朕希望你能明白朕對你的期望與器重!”
藍玉依舊恭敬的跪在地上,用似是受寵若驚的聲音道:“謝主隆恩!微臣定當為吾皇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朱元璋滿意的點頭,隨即露出有些疲憊的神色,道:“那朕就寫一道聖旨,在中秋佳節之際為令嬡選婿,到時朕會親自叫人準備一份嫁妝,讓令嬡風風光光的出嫁!”
“臣遵旨!”藍玉平平板板的應著,隨即躬身一步步退出坤寧宮。
看著藍玉的身影,朱元璋的眼神依舊毫無波瀾,他隨意靠在金漆龍椅上,沉聲道:“蔣瓛,出來吧。”
話音一落,殿內一側有一不起眼的小門打開,一道黑色的身影迅速閃了出來,單膝跪倒在龍書案前。
朱元璋端起麵前的茶,語調隨意的問:“如何?”
“回皇上,臣混入藍府,並未發現涼國公長女藍沁小姐……”蔣瓛的聲音如深海中石般低沉。
“接著說。”
“臣手下派去定遠的人前來回話,涼國公除了一位胞姐嫁與開平王常公外,隻有一位兄長於幼年夭折,此外再無其他兄弟姐妹。此外,涼國公唯一的兒子已於洪武五年的北伐中戰死……”
“也就是說,他不僅不該有兒子,也不該有侄兒,對麽?”
“是!”簡單明了的回應之後便再無多餘的話語。
朱元璋淡漠一笑,問:“可知道藍沁的長相?”
蔣瓛道:“臣從藍小姐指腹為婚的未婚夫處得到一張畫像,請皇上過目。”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畫紙,低著頭躬身呈到高高在上的皇帝麵前。
朱元璋隻看一眼便微皺了眉頭,沉聲道:“像,還真是像!藍沁,藍磬……嗬嗬,他們兄妹相像的倒不止名字……”
沉默片刻,朱元璋問:“那個未婚夫是誰?”
“翰林院學士,解縉。”
朱元璋聞言一愕,道:“解縉……朕記得是今年剛中的進士吧?”
“是!”
微微點了點頭,朱元璋沉吟道:“做得很好。接下來你也要替朕盯好藍府,還有藍玉新收的那幾個義子,他們的底細,也要讓你手下的錦衣衛徹查清楚。記住,一切都要暗地進行,絕不可打草驚蛇!”
“是!臣明白!皇上可還有吩咐?”
朱元璋搖搖頭,擺手道:“你下去吧。”
蔣瓛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坤寧宮內又變得極靜。
朱元璋靠在龍書案後閉目養神,直至殿外傳來陳景的聲音,“皇上,九公主來了。”
輕咳兩聲,再開口已掩飾住語氣中可能出現的疲憊,朱元璋道:“殿外日頭旺,快叫她進來。”
殿門吱呀一聲打開,憐香緩步走了進來,人未到跟前,聲音已至:“父皇今日怎地如此聽話?兒臣還以為進來會看到堆成山的奏折,和一屋子的熏香呢。”
朱元璋啞然失笑,寵溺道:“憐兒日日來審查,朕哪兒敢不聽話。”
憐香清豔的麵容在折入殿內的日光映襯下更顯出塵脫俗,朱元璋含笑看著女兒翩翩走來的身影,心中的煩擾困惑都一掃而盡。
“朕的憐兒,出落的愈發好看了。”方才運籌帷幄的語氣不見了,朱元璋的話語中是一個親眼見證愛女成長的父親該有的幸福和期待。
憐香走近身前,將手裏端著的羹湯奉上,笑道:“父皇總這般說來哄人,兒臣日日回去照鏡子,怎不見有何變化?”
朱元璋一邊喝著憐香帶來的羹湯,一邊道:“父皇看來卻是每一日都不同的,憐兒總是越來越漂亮的。”他的笑盡是慈愛,“憐兒,父皇定會為你挑選一位這世間最好的駙馬!”
憐香望見父皇笑著時眼角細密的皺紋,不禁皺起心疼的眉,她緩步走到父皇身後,輕輕為他按摩太陽穴。
“憐兒不要什麽駙馬,隻要父皇!”
朱元璋笑得愈發舒心,這個女兒孝順懂事,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了。
“說起這個,朕倒想起一件事,是時候給你八皇姐招駙馬了。”
“八皇姐又沒有中意的人,父皇真是,沒得瞎操心。”
朱元璋嗬嗬笑道:“朕在心裏記下,日後遇到合適的人選再提吧。”自從馬皇後去世後,能夠自由出入坤寧宮的隻有憐香與太子朱標,就連嬪妃們都是無詔不得擅入坤寧宮。
如今年邁的朱元璋,愈發封閉自己,除了從小懂事孝順的憐香和謹慎恭順的太子外,再沒有誰讓他真心信任。
此時閉目享受著女兒帶給自己短暫的天倫之樂,憂心國事的老皇帝心中依舊想著其他的事情,父女倆一時靜靜無話。
良久,朱元璋突然輕輕說道:“過些時日,要不要去你四哥那裏?”
不妨父親有此一問,憐香愣了愣,眼前瞬間閃過葉羽的身影,總是笑容可掬,隨和不羈。
她搖搖頭,驅散不合時宜出現的雜念,笑道:“奇怪了,每年兒臣要去找四哥,父皇都是不情不願的,今年怎麽主動問起?難道是嫌兒臣日日都來叨擾,煩得慌?那兒臣可再不敢來了。”
朱元璋失笑道:“愈發貪玩貧嘴。朕就是奇怪,往年不是早早就嚷著要去了?去年還為去晚了鬧了好幾日的脾氣,今年怎的這麽乖巧安靜?”
憐香淺笑,“憐兒今年不想去了,留在宮裏多陪陪父皇。”
朱元璋笑容更盛,拍了拍女兒的手,道:“也好,都依你。”
憐香淡淡笑著,父皇的身體越來越差,自己想多陪陪他,盡一些為人子女的孝心。
況且……去北平麽?免不了又要同那個人見麵。想起去年臨行前他對自己有意無意的回避,心裏又是一陣煩悶。疑惑不解是肯定的,但除此之外還有別樣的情感——酸澀、苦惱、難過、甚至是逃避,複雜難言。
若她是江月那般對感情直來直去的性格,此時必定會跑去北平揪住葉羽問個明白。可她畢竟不是江月,即便她實際上比江月要堅強懂事的多,但麵對感情,她依然是個毫無經驗的初學者。
事實上,她曾假設過去北平問個清楚,但卻被自己否定了。原因很簡單,若自己現在真有勇氣問出來,去年便問了,還用糾結這許多時日?
罷了,他若躲著自己,自己也便躲著他吧。
等到哪一日,自己弄懂了,真正敢去麵對了,再去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