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七章最漫長的一夜
眼之間,李賢回到長安城就已經七八天了。這幾天飯,幾乎他是餐餐都有人宴請。家裏頭的請柬滿滿堆了一張案桌,三個妻子同時出馬,從官位到重要程度排列序號,最終硬是把時間表一路排到了六月底,這還不包括中間是否會橫生出什麽突發事件,或是推托不掉的宴請。
看著那張長長的時間表,李賢那張臉簡直比吃了黃連還苦。這吃喝玩樂是好事固然沒錯,但那也需要有知己相陪,這嘴裏吃著山珍海味,麵前跳著天魔之舞,耳畔響著繞梁之音,可若是陪客都是麵目可憎之人,前頭三樣就全都落空了。
就拿之前的泉家父子設宴來說,果真是宴無好宴,到最後他不得不答應幫人家周全兄弟情義。天知道他根本不打算管這閑事,可李績先是打眼色,之後又曉以利害,他不得不違心答應——按照他的本心,泉男產也就罷了,泉男建不是想死麽,成全不就行了?
“要是這天底下事事就能順心如意就好了!”
這長安城之中煩惱的人自然不止李賢一個,然而,某個和他關係最密切,看似風光無限卻又最最煩惱的人,也在轉著這個絕對不可能的念頭。除此之外,她的麵前還掛著一幅李賢親書的長卷。然而,墨跡淋漓的一幅字中,她死死盯著的卻隻有其中那區區十七個字。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室內大門緊閉,四周靠牆雖擺放著幾個冰盆,窗戶卻是開著的,陣陣從太液池上吹來的涼風飄入室內,在油燈上打了個轉,讓火苗曳曳搖動的同時,也讓室內充斥著一股荷葉的清香。四個侍女俱是垂手低頭,另一個正在磨墨的女子也是埋頭一聲不吭。於是,屋子居中那個抱手而立的女子愈發高不可攀,往日神清氣朗的麵上卻浮著一層化不開的寒霜。
武後正在想白天見過的某個親戚。她這四十多年地人生中經曆過太多的起伏,雖未顛沛流離,但那種經曆也和顛沛流離差不多,所以並不像一般庸人那樣有什麽任人唯親的心思,最最重要的是,除了丈夫兒女母親和一對外甥。她幾乎沒有什麽可以認可的親戚了。隻不過,那小子倒還有些眼色。
但她從來認為,所謂的任用親戚,是最最愚蠢的人才會走出的一招棋。所以。呂後敗了;所以,竇太後敗了;所以,王政君也敗了!
人才她找到了,而且不止一個。但是,她沒有辦法名正言順地大用。丈夫對她確實言聽計從,但在原則性問題上卻不肯鬆手,而這一次正是最好地機會。太子對她固然尊重孝順。但那種孝順和尊重卻更多的是出於禮法,七歲出居東宮,使得母子之間的親情更容易被大臣的話所影響。母親雖然是她最好地後援。可是。榮國夫人再能幹。畢竟已經老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武後再一次輕輕吟了一遍這十七個字,愈發覺得字字珠璣聲聲入心,情不自禁地又念了第三遍第四遍,直到覺著已經品出了這四個字的真意,她方才停歇了下來。扭頭掃了一眼周遭的侍女,還有正專注於磨墨的阿芊,她便淡淡地開口吩咐道:
“阿芊留下,你們且退出去!”
四個侍女絲毫不敢異議,連忙斂手退出,又關上了房門。這時,武後方才緩步來到窗前,舉頭望起了天上地皓月,良久才忽然歎道:“明日就是十五了!”
剛剛聽見武後說讓自己留下,阿芊就覺得一陣心神不寧,此刻冷不丁聽見這五個字,她手下一顫,原本磨得好好的墨塊忽然打滑,一滴又大又濃的墨汁忽然濺了出來,弄汙了案桌上的一張紙箋。此時此刻,她心下大慌,卻不敢貿然用東西去擦拭,一個從來聰明絕頂地人卻硬生生站在那裏動彈不得。
武後回頭瞥了一眼,微微笑了笑:“心亂了?你從來都是最最謹慎鎮定的人,想不到也有手忙腳亂的那一天?我倒是一直在想,你和賢兒天雷勾地火地時候,到底是你把持不住,還是他把持不住?”
阿芊再也把持不住手中墨塊,忽地丟下這一切上前跪了下來:“奴婢確實曾經動過情,卻不曾壞過事。”
“若不是知道你不曾變心,你還能留到今日?”武後地語調倏然轉冷,旋即又恢複如常,“你起來吧,我今天隻問你,賢兒其人如何?”
對於這樣一個可以說最好回答,又可以說最難回答地問題,阿芊頓時生出了無窮無盡的猶
生這電光火石之間,她根本不能仔仔細細權衡得失或於是,她刹那間拋棄了所有疑慮,咬咬牙說出了一番話。
“雍王平日固然有任性地時候,但關鍵時刻的果斷酷肖天後陛下,更難得的是能文能武。而雍王似對所謂大義大節不感興趣,若是不招惹他,他決不會與別人為難。但雍王也有不足之處,那就是性子疏懶,太重情,不是奴婢說得難聽,就好似算盤珠子,撥一撥動一動。若不是惹著了他,就是用鞭子使勁抽,他大約也是不動的。”
起先那些讚語武後隻是淡淡地聽著,可聽到後頭,她便忍不住點了點頭。話雖然粗鄙,可這卻是倒盡了李賢的性格,就是她本人,倘若不是正好生了這麽個古怪的兒子,也決不會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麽奇怪的人。可就是這麽個兒子,偏生妙語連珠之外還有些真本事,疏懶裏頭還有股認真的勁頭,雖說那認真的時候實在太少。
她喜愛這個兒子的貼心,喜愛這個兒子善於為她解憂,但同時也喜愛他的疏懶和心軟。若是強硬的兒子,她倒要頭痛了。而從另一個方麵來說,她又實在懷疑,倘若是這麽一個兒子坐在那個滾燙的位子上,是否會暴露出他真正的本性,到頭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你真的相信太醫署那幫廢物的話?”
直稱廢物,無疑將武後的心思表露殆盡。即便如此,阿芊仍不敢掉以輕心,思忖良久方才答道:“太醫署雖說未必人人都有手段,卻未必人人都是酒囊飯袋,尤其是秦鶴鳴和崔元昌兩人。崔元昌既然敢在那醫案上署名,料想確實有那樣的可能。”
“既然要到十五了,陛下的病到時候隻怕要公諸於眾,弘兒也未必躲得過去,先預作準備也好。”
武後終於岔開了話題,示意阿芊退下。等到室中全無一人之際,她方才回到了案桌前。這雖然是含涼殿內室而非紫宸殿,但放眼所及之處卻不見一麵銅鏡或是女子之物,最最顯眼的就是靠牆那滿滿當當的書架,其中既有最原始的竹簡,也有抄錄的珍品卷軸,以及時下剛剛興起的雕版書籍,看上去倒是像政事堂的格局。
然而此時此刻坐在這麽一間書房中,大唐至高無上的天後陛下卻在考慮一個與此中環境格格不入的問題。李賢回來之後似乎沒有恢複雍州牧職責的意向,看他連宴請都躲著的架勢,似乎懶勁又發作了。而為了好好利用一下他的懶,是不是該在名義上動一動手腳?
想著想著,她忽然眼前一亮,原本準備放下的卷軸又被她重新認認真真讀了一遍。這是一篇看似很中規中矩的奏折,但那個署名和最後一行的隱義卻讓人無法忽略。最重要的是,這寫奏折的人固然是通曉春秋大義,而且更通曉她的心思。
“此等曉事人,正該大用!”
而這一夜,東宮西池某座小樓上,一個對鏡枯坐的女子正在對著鏡中的自己發呆。人說是一夜白頭,她雖說還不至於經曆那樣的突變,但每日早上醒來,看到鏡中的自己比昨日更憔悴更消瘦,眼睜睜地看著白發從一根根青絲中爭先恐後地冒出來,她隻覺得那種感覺更讓人淒惶更讓人瘋狂。
小樓聽風雨,坐看日落月起星沉。
她終於明白李弘曾經教過他的這兩句話是什麽意思,她實在很佩服那些所謂先賢,能從那種寂寞得讓人發狂的經曆中體會到那麽多真知,可惜她不是先賢,她受不了!
她緩緩站起身,從牆邊的舊衣箱中翻出了一件件錦衣。軟禁在這裏的時候,她苦苦哀求留下了自己的所有舊衣,這也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她曾經隻有春夏秋冬四季襦裙衣祅,而這許多錦衣,無不是後來添置的,每一件都曾經在他麵前穿過,每一件都能得到他或多或少的讚賞,但現在,這一切都沒用了。
太子重病!沒有什麽消息比這個更讓她絕望瘋狂!
她坐在梳妝台前輕輕梳理著自己不再烏黑的長發,將一支支從來不舍得的發簪錯落有致地插在頭上,又精心地在臉上塗抹著麵脂,繪上口脂和黛粉,穿上了最最喜歡的華服,隨即取出了一個壓箱底的荷包。那是她親手繡製的荷包,其中裝著一個沉甸甸的金錁子。
正當她要將金錁子放進口中的時候,驟然覺得頸項一陣劇痛,緊跟著便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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