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澀足不出戶在四合院中養了兩日,三娘和牛乾來探望,帶了些自家菜地裏剛割下來的白崧和薺菜。看灶房裏冷鍋冷灶,連柴薪也無有,難免絮叨責怪了半響,喊牛乾上集市口買些鬆塔回來燒火——這東西,隻秋天才撿得到,比柴火更好燒。
牛乾一走,便剩下娘們說話,三娘滿臉愁容,見蘿澀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擔心的不行:
“這到底是咋啦?不是都收拾好了,準備同梁世子一並去涼州的嘛?哎,長庚半夜來敲門,說是你渾身是血被人抬回四合院兒,我嚇得魂兒都丟哩!”
蘿澀回握三娘的手,啞聲道:
“怕是西戎人混進來的奸細,不想叫他順利抵涼州,故而安排的一場刺殺。三娘,我是真的怕了……”
“這話我早藏在心裏,隻是我一個鄉野的婦道人家,不知該如何勸你,咱們都是本分人兒,指天吃飯,地裏刨食的命,最是碰不得刀戟兵槍,你跟著那樣一個男人去涼州,這等場麵豈不是家常便飯了?”
三娘握緊了她的手,猶豫了一番,終是出口道:
“往日的梁世子便罷了,即便咱兒這身份門第不好,便是隻當一房姨太太,我想以梁世子的為人,必定不會叫你受委屈的。可如今他要去打仗誒,我聽人說涼州那地界,哪塊泥沒沾過血,哪片土沒埋過人,凶煞的很,你一個弱女子咋個自保?聽我的話,斷了吧,憑你的樣貌和身家,還怕許不到好人家麽?”
蘿澀沉默很久,抬頭看向枯藤架,還有那一株橫生枝節的海棠木。
“我不忍這般傷他——三娘,你且幫我一幫”
見蘿澀回頭,三娘心下歡喜,隻得應道:“你說你說,我若幫得上絕沒有推辭的,可是需要我去你替回絕?”
蘿澀搖了搖頭,輕聲道:
“不必,你隻去藥房抓趟藥兒,開個治驚悸,安神安緩的方子回來就是了”
“這個好辦得很,我便逢人說你病了,不見外人,要修養些日子,梁世子得趕著去涼州,一二來去也耽擱不了時間”
三娘揣度著蘿澀的意思,立即應下,便打算出門去同治堂開方子去——
“等等三娘,我還有一件事……”
三娘佇步扭身看去,等她一並說完。
“幫我包個紅封給劉媒婆吧,替我問問適齡的親事,要求我寫在這張宣紙上,若一條未滿,我是不肯的”
吃驚得從蘿澀手中接過生辰書和宣紙,三娘才知蘿澀早做了另嫁的打算,本想再勸說,即便是為了叫梁世子死心,也不至於這般心急把自己嫁了,若不得良人,豈不是害了自己一生。
可抖落宣紙看到蘿澀提的要求後,她立即鬆了一口氣,笑笑道:鬼靈精!
*
不必貌比潘安,身如宋玉,不必文武卓犖,滿腹經綸,隻門第非商賈之家,非官宦門第,非農門小戶,非寒門匠宅。
聘禮無求,八字不問,隻一條,肯上門贅婿,操持門庭。
乍一看要求很低,不問相貌學問,連聘禮都不要,可仔細一看,市農工商都不要,還要上門贅婿,恐怕敢來提親的童州城是找不到了。
三娘出去半盞茶後,有人敲門。
蘿澀站在門後輕問了一聲:“誰?”
有粗糙的聲音應門道:“咱是挑擔的力巴,受東家少爺的雇兒,來給這家門戶送聘禮的哩!”
她心下吃驚,這才半盞茶就有人上門送聘,這也太快了,等著要娶她?
抬起門上落栓,蘿澀將門打開了一道窄縫,掃了一眼門口長長一溜兒的杠抬木箱。它們皆用紅布蒙著,打眼看去,金銀布匹、茶葉糕餅、酒水麻餅,還有一隻腦袋上貼了紅紙的胖大鵝,正衝著蘿澀紮紮的叫。
“是哪家送來的?”
“是茶館的毛豆大爺,替他家少爺送來的聘禮,這姑娘還不曉得?就是得了咱童州城解元郎的江嶽言呐!”
蘿澀愣怔,突然想起江州與她道別的那天,他曾說過:等他金榜題名後,要娶她過門。
擔夫擠開了門,笑嗬嗬地抬著聘禮進院,挨著東屋山牆把東西卸下,他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著蘿澀笑:
“恭喜姑娘啦,日後可是當狀元夫人的命,小的們粗鄙,恐討不到喜酒喝,想現在沾沾喜氣,問你討杯茶喝哩”
蘿澀聽出是要錢,心下一歎,總歸是命運弄人。
從荷包裏掏出一粒銀錁子,交到了擔夫的手心裏,見人點頭哈腰的謝過,滿嘴吉祥話說了一通,才送他出門。
方落下門栓,又有人敲門——蘿澀心想,難道是嫌少?
吱呀拉開門扉,蘿澀迎上了梁叔夜焦急狂喜的眸子,還不等她說話,他一把攬上了她的腰,緊緊按在了自己的懷中!
蘿澀心中狂跳,聞著他身上的淡淡的血腥味,便知他又動了蠱毒。
“你沒死……你真的沒死……”
梁叔夜喃喃慶幸,他熬過蠱毒噬心的痛苦後,醒來第一件事就要去找蘿澀,這時桑柏告訴了他,梁玉使用的是蓮花箭。這種箭他是曉得的,箭頭中暗藏機關,射到人身上後,箭頭會像蓮花一般自行打開,隻露出周圍一圈尖銳的爪牙,抓取心口處的皮肉,造成中箭的假象,並不會真得傷及要害處。
他眼眶熬得血紅,泛著水色的眸子抑製不住波濤般的情愫,低首尋到她的唇,深深吻了上去。
蘿澀簡直要被他滾燙的感情淹沒,從口齒間勉強尋回一絲理智,隱忍下痛苦,她決絕地推開了他——
揚手一個巴掌落下,打懵了梁叔夜,也打碎了她自己的一顆真心。
“你、你都知道了?”
梁叔夜眼底滿是無奈的痛楚,尚公主這事兒,他即便打定主意不畏皇權,可依舊害怕蘿澀的誤會,所以一開始,他便沒有告訴她,隻想用行動證明,他不會,他絕不會。
寧願不要解藥,永世受這蝕骨之痛,他也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
可突如其來的這一耳光,還是叫他手足無措,如果指天發誓有用,他不惜下咒輪回,賭上生生世世,也絕不食言。
“登徒子!”
蘿澀調整好了表情,深吸一口氣,換上了一副被輕薄後的怒容,杏眸圓睜,惱怒地盯著他。
“蘿澀?”
梁叔夜有些慌了,這種慌亂不受控製,蔓延在心房每一寸,她的冷漠疏離,讓他的懼意充斥眼眸。
“你還看!你是誰?怎麽敢貿然闖進我家,不由分說就……就……登徒子,你還不快走,還等我報官來拿你不成?”
蘿澀氣呼呼地抬起手指,指著大門勒令他離開。
她的指尖有些發顫,本就不是什麽演員,太怕自己露陷,她故意別開眸子,不看他眼中浮沉的痛楚。
梁叔夜眉心一擰,上前勒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勁,就把人帶進了自己的懷中,緊勒著她的腰肢,迫使她抬頭!
四目相覷,各有眷心,他喉頭滾著雷,壓抑著怒氣和不甘,質問道:
“你氣我惱我都好,我任你打罵,何苦作戲給我看?我一顆心剖開了與你看,哪裏容的下別人一分一寸,別說尚公主,就是天仙配我也不稀罕,你心裏不痛快,我又何嚐輕鬆,你我本就艱難,彼此莫要再折磨了,好不好?”
話到最後,他的語氣已近懇求。
“你放開我……”
蘿澀半闔著眸子,雙手撐開他的胸膛,掙紮中,卻有意識的避開了他心口蠱毒的傷處,這一小動作,讓梁叔夜眸色一凜,啞聲質問道:
“你不是不記得了我了?那為何不忍碰那裏?你不是將我忘得一幹二淨了麽!”
他咬牙,抓上了她的手,用力往自己心口處落拳砸去,決絕掩去痛楚,若她選擇忘記,他又何必苟活。
“你瘋了!你瘋了,你放開我!”
蘿澀滿目皆是恐懼和傷痛,她拳頭緊握,由他的力氣牽引著,一下一下落在他的心口,感受那裏滾燙的溫度,她清淚滑落,難以自抑。
她忍著聚集到喉嚨頭一腔哭泣,心被密密匝匝縫著悲傷——
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遺忘,忘了眼前的男人,忘了這殊途陌路的糾葛癡纏。
……
三娘抓了藥回來,見院門敞著,裏麵爭吵聲不斷,便知梁叔夜來了。她提著藥包,跨門而入,把蘿澀從梁叔夜的鉗製中搶了出來,她喘著氣道:
“梁世子你這是做甚麽,蘿澀重傷回來,又受了驚嚇,身子很是不好,哪裏禁得起你這番折騰!”
蘿澀緊緊抱著三娘,淚水這才決堤,她抽抽噎噎道:
“三娘,他是誰,我是不是該認識他……可我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三娘立即會意,對無力靠在山牆上的梁叔夜道:“她忘了很多東西,連我也是後麵才記起來了的,請了大夫,也開了方子,先抓藥吃著吧,說不定明天就把你想起來了,你莫要逼她了!”
梁叔夜抬眼,見三娘手中提著一摞中藥包,一麵勸說著他,一麵安慰著哭泣不止的蘿澀。
他麻木地掃了一圈院子,見角落擺開了一溜兒聘禮,心中無助蔓上,他像一個孩子般,無辜地看向三娘,期待她說出那個否決的答案。
她已忘了他,忘了他們寒衣節成親的約定,怎麽可以這樣?
怎麽可以這樣……
“這是我的意思。梁世子,那我就直說了吧,咱們都是鄉下農戶,對於你,咱們實在高攀不起了,拿針線拿炒鏟的手,怎麽拿得起砍刀鐵槍?你別說你能護她安全,要真是這樣,她也不會遭人暗算,滿身是血的抬回來了!蘿澀孤身一人,一直當我是個姐妹,現下兜子也不在,這事兒我絕不肯點頭的,咱蘿澀不去涼州了,隻在童州尋門親事,你也趁早斷了念想吧!”
三娘一直是個心軟之人,可今時今日,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為了這個妹子的性命和幸福,她便做了這回惡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