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靖軒隨蕭楠走入宋裘飛的房間時候,宋裘飛正好清醒過來,他剛一睜眼,就看到江靖軒這張自己無比熟悉、卻平添了無數滄桑的臉,無神的眸光陡然一亮,臉上亦不由自主的浮出一抹激動之色,他掙紮著抬起胳膊,朝江靖軒伸出手掌,張口無聲的喚了一句:“靖軒……”
江靖軒自十二歲到嵩縣讀書開始,就一直住在宋家,蕭大郎過世之後,江靖軒的習武功課幾乎是宋裘飛一手負責,江靖軒因幼時經曆之故,性格遠比同齡孩子懂事穩重,又特別知恩,再加上他習武的天賦出類撥萃,宋裘飛對這個徒孫的喜愛絲毫不在自己的親孫之下。
江靖軒十六歲拿到武舉功名、正式出師之後,拒絕繼續深造,步入仕途,而選擇留在鴻威鏢局做鏢師,這一做就是十幾年,鴻威鏢局能有如今這樣的規模,和他有莫大的關係,對於江靖軒為鏢局做的這一切,宋裘飛付默默記在心裏,
十年前,這孩子不知何故,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這樣不聲不響的離家走了,這一走就是十年,並斷了與所有親朋好友之間的聯係。
他剛離開的那段時間,宋裘飛曾詢問蕭楠兩次關於江靖軒離家之事,可蕭楠麵對這個問題,每次都是沉默以對,並不肯正麵回答,宋裘飛老於世故,問了兩次之後知道是小兩口之間出現了問題,他心裏擔憂,嘴上卻從此沒有再問過江靖軒的事,可嘴上不問,不代表他心裏不擔心和惦記。
蕭大郎是他這一生中最喜愛的弟子,蕭楠和江靖軒則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徒孫,蕭大郎過世後,他的一對子女和徒弟,宋裘飛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嫡親孫輩,尤其是蕭楠和江靖軒這兩個孩子,他實在是滿意之極,蕭楠和江靖軒成親的時候,最欣慰高興的當屬此老,宋裘飛原以為以這兩個孩子的性格,定然能和和美美的過一生,哪知……
四年前,燕雲大戰暴發,江靖軒的大名傳遍朝野,燕雲大戰結束之後,江靖軒更是一躍成為燕雲主帥,當世人都在稱頌讚歎這位新起之秀的時候,唯有宋裘飛心頭滿是黯然,他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這位得意的徒孫,也不知道蕭楠和他最終會何去何從……
這一次病倒,得知自己大限在即,生性豁達的宋裘飛對此並沒有什麽恐懼之意,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活得很值,雖說年輕時略有坎坷,中老年之後卻十分平順,不僅子孫賢孝有出息,他自己也無病無痛、悠然自得的活到了九十高齡。
若說遺憾,他心頭現在唯一的遺憾便是自己在閉眼之前不能再見江靖軒一麵,不能親眼看見自己最疼愛、最喜歡、最驕傲的兩個徒孫能夠重歸於好、和和美美的過日子,最近這段時常昏睡的日子,他經常在夢裏夢到江靖軒,他原以為自己在閉眼之前是沒有機會再看到江靖軒的,哪知今日一睜眼,突然看到這個近來日思夜想的人,心裏的激動可想而知……
江靖軒瞧著宋裘飛伸出的手掌和他臉上激動的神色,隻覺心頭被什麽東西給堵住了一般,他腳下一晃,瞬間就來到了床前,伸手握住了宋裘飛的手,而守在宋裘飛床邊的宋浩庭和宋諾等人看見江靖軒過來,皆自動將床邊的位置讓了出去。
宋裘飛的目光落在緊握著自己手掌的那隻粗糙又厚實的大手上,感受著手掌間傳來的真實溫熱觸感,閉目微微平靜了下激動的情緒,當眼睛再次睜開後,這才緩緩開口道:“靖,靖軒,真是你回來了?不是我的幻覺?”
“師公,是我,靖軒不孝,這時候才回來看你。”江靖軒緊緊握著他的手掌,啞著嗓子回答。
“無妨,無妨,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好男兒立身於世,自當建功立業,你有本事,有能耐,出去闖闖是應該的,隻要知道回家就好,大娘……”宋裘飛微微搖了搖頭,半點責怪之意都沒有,唯有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視線轉到了站在江靖軒身後的蕭楠身上,目中充滿了期盼懇求之色。
宋裘飛此言一出,在場的諸人皆轉目朝蕭楠望了過去,別人可以理解江靖軒身為男人的雄心壯誌,但是蕭楠……蕭楠身為江靖軒的妻子,丈夫離家一走就是十年,十年沒有給家裏寫過一封信,沒有管過家裏的任何事,兩個孩子和家裏的老人皆由蕭楠一人在負責……
在這樣的情況下,任何一個普通女人估計都做不到對丈夫沒有半點怨言,更別提蕭楠如此驕傲的一個人……
唯有江靖軒的神色如常,他雖也跟著別人一同在看蕭楠,但他的目光溫柔而平靜,心頭顯然沒有大家心中的那些顧慮和擔憂。
“師公,大娘在這,我和靖軒很好,隻要他願意回來,家裏的大門永遠對他敞開著,師公不用為我們擔心。”果不其然,麵對眾人的目光,蕭楠的神色沒有起任何變化,她放開牽著趙嫣的手,來到床沿的另一邊,握住了宋裘飛的另一隻手,輕聲開口道。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我不知你們倆當初出了什麽事,但是我看來,你們倆啊,實在是這世上最般配的一對兒……”宋裘飛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哪個,唇邊浮出一朵滿意的微笑,他精力不濟,激動的情緒過去之後,疲憊襲來,沒一會兒,又閉目睡了過去。
從宋裘飛的臥室出來,走到外麵院中的時候,正好碰到去縣城溜達回來的懷瑜和懷瑾兩兄弟,這兄弟倆大概從未想過會在這裏看到父親,父子陡然相遇,兩個孩子皆是一呆,半晌之後懷瑾這傻小子愣愣的看著江靖軒開口道了一句:“父親,沒聽說燕雲換主帥了啊,您怎麽這時候回來了?”
“怎麽,你這臭小子野慣了,不想有人來管你,所以希望我永遠都不要回家對吧?”江靖軒聽得好氣又好笑,他兩步走到這小子麵前,抬手就是一個爆粟敲在他腦門上。
“父親,你可是冤枉死我了,我這些年可是日夜在家裏盼著您早日回來,不僅如此,自從前年和哥哥去了燕雲,得知父親這麽些年來,一直潔身自好、為阿母守身如玉後,我回來就沒少在阿母麵前說您的好話,不信,你問問阿母。”懷瑾按著被敲得疼痛不止的腦門,扯著嗓子叫起撞天屈來。
“父親。”十六歲的懷瑜已是溫文爾雅的翩翩美少年,隻是他的性格向來比懷瑾要沉穩許多,驟然見到整整十年不曾歸家的父親,心情雖然十分激動,卻沒法像懷瑾那般活潑跳脫的去表達自己的情感,隻能滿含喜悅和激動走到江靖軒身邊,開口輕喚了一句。
“兒子,是父親對不住你們。”江靖軒瞧著目中滿含激動,似有水光流動的大兒子,又看了看雖在抱怨叫屈,可看著自己的目光卻灼灼生輝、充滿了興奮喜悅之色的小兒子,隻覺心頭又酸又澀,他雙臂一張,同時將兩個兒子擁進了自己的懷裏。
蕭楠靜靜的站在一旁,看著這父子三人的互動,眉角眼梢不自覺的溢滿了溫柔和滿足,思神則不由自主的飛往前世,前世半生時光,她耗盡心力,所求的不外乎一個溫暖和樂、沒有算計爭鬥、讓自己心靈有所歸依的家,這一輩子,一切都實現了……
蕭楠走神的當口,兩個孩子不知何時已然離去,江靖軒悄然走到蕭楠身邊、伸手輕輕將顯然在走神的妻子的手握進掌中,輕聲開口道了一句:“大娘,謝謝你。”
“你我是夫妻,何須言謝?”蕭楠回過神來,笑著接口道。
“當然要謝,即便是夫妻,我也不能把你的寬容和付出當成理所當然,能遇到你,是我江靖軒此生最大的幸運,如果不是你,我這輩子或許能取得些許微末成就,卻永遠不會懂得家這個字的份量和含義,也不會懂得夫妻之間,除了恩愛纏綿,夫唱婦隨,還有不問原由的包容和理解。”
“你用了十年的時間,無怨無悔,無聲無息的教會了我這一切,我知道,像你這樣的女子,任何情話在你麵前都顯得蒼白和多餘,你不需要這些,你需要的是一個不管世事如何遷變,皆能一生一世無怨無悔、與你攜手同行,風雨與共的並肩之人,我,江靖軒,能成為這個被你選中的人,我甚喜!甚慶!甚悅!”江靖軒靜靜的看著自己的妻子,慢慢的開口道。
蕭楠沒有答話,微有一雙迎著江靖軒的明眸微微泛起了一陣酸澀,她靜靜的注視著自己的丈夫半晌,隨後往前踏進一步,抽出被江靖軒握在掌中的雙手,轉而輕輕環住他的腰,安心的將頭擱到他的寬厚的肩膀上,心頭不期然的的浮出了詩經中的某首詩:終身所約,永結為好,琴瑟在禦,歲月靜好……人生有夫有子如此,尚有何求?(全書正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