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嚎啕大哭的悲傷,也沒有惡語相向的憤怒,無憂不哭不吵不爭,溫和平靜的態度,讓孟夕嵐惶惶不安。
她為何如此?
孟夕嵐神情微怔,垂眸不語,心中若有所思。
她是不是心中已經恨極了她,所以才會這般掩飾自己。正如當年的她……含恨而來,滿腹殺機。這樣的念頭,在她的腦海裏匆匆閃過,隨即又被她自己否定。
不,她的無憂不會這樣,她有著世上最柔軟的心腸,連腳下的螻蟻都不忍傷害。
孟夕嵐靜了半響,扳過她的肩膀,一臉急切的看著她道:“無憂你走吧……母後派人送你出宮,把你送到安靜的地方。”
她的心裏仍是不肯放棄,就算是下下策也沒關係,隻要能救她就好。
無憂聞言微微一怔,繼而微微苦笑:“母後要把我送到哪裏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旦突厥率兵北上,京城岌岌可危,兒臣不管在哪裏,還不是一樣顛沛流離。這裏是兒臣的家,家若是沒了,兒臣一個人還能去哪兒?”
孟夕嵐愣愣地看著她,搖頭道:“去哪裏都好,隻要不去和親。”她一邊說一邊握緊她的雙手,攏在自己的胸口,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痛苦:“我不能親手把你推向火坑,我不能親手毀了你的一生。”
她才十六歲,還是個孩子。
無憂的眼中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光。
她強忍著淚水,不讓它們掉下來。
“母後,兒臣不怕,兒臣沒什麽好怕的……能以皇族公主之名嫁給屠都,這是兒臣的榮譽。兒臣的身世,曾經一度讓母後為難糾結。母後從未放棄過無憂,無憂也從未學過什麽是放棄!屠都手握鐵騎精銳,權傾一方,勢力龐大,與他這樣的人為敵,是北燕的災難,也是百姓的噩夢。無憂不是小孩子了,很清楚這其中的輕重。”
方才在養心殿內,父皇說得那一番話,雖然聽著很自私,但也並不是沒有道理。
父皇問她,可有真心想要守護的人和事。
她重重點頭。
父皇感慨一笑:“那你一定要用心守護,有時甚至要不惜一切代價。因為有時候越是珍惜的東西就越容易失去,而人越是遺憾就越是痛苦。”
無憂不想自己留有遺憾,也不想有人因為自己的懦弱而受到傷害。
父皇說得對,這一劫是躲不過去的。而她也無處可躲。
和親一事定下來之後,眾臣皆是鬆了一口氣。唯有太子一人極力反對,他在朝堂之上,第一次頂撞了自己的父皇。
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情。
太子頂撞父皇,出言不遜,當場被責罰,孟正祿站出來為太子求情,結果也一同挨了皇上的訓斥。
長生挨了整整二十板子,當場被打得皮開肉綻。
孟夕嵐聽聞此事,眸光一沉,她去到太子寢宮,看著趴在床上的長生,太監們給他換下的衣服上,分明沾著血跡。
孟夕嵐微微蹙了一下眉,跟著走到長生的床邊,輕聲道:“長生,還疼嗎?”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被父親這般嚴懲過。
長生趴在床上,睜開雙眸,轉頭看向一旁的母親,整個人立刻激動地翻身而起,絲毫不顧及身上的傷。
“母後,救救姐姐……”他的神情慌亂不安,音調裏竟然帶了一絲哭腔。
孟夕嵐眸光微沉,搖搖頭道:“長生,和親的事已經定下來了,君無戲言。”
長生一臉困惑地看著母後,仿佛不敢相信這話是從她的嘴裏說出來的。
“母後,您要姐姐出嫁?嫁給那個屠都,那個魔鬼?”
孟夕嵐微微垂眸,不忍對上他的視線。
“這是無憂自己做出的決定!”
長生突地冷笑一聲:“不,這是你們逼她的!這都是你們的錯!”
長生憤怒至極,年輕的臉龐也隨之變得有些猙獰。
“姐姐是我的,誰也不能搶走她!”
因著一時激動,他說出了這句自己最不該說出的話。
孟夕嵐的神色瞬間轉厲冷聲打斷他的話:“無憂不是你的!你對她的感情,從頭到尾都是錯的。”
他當然會難過,憤怒,著急,糾結。然而,對他來說者未必是一件壞事。
在他的心裏,此生都會因為失去無憂而心痛。但是這疼痛隨著歲月的累積會慢慢變得美麗起來。
無憂是他的堂姐,他們是
長生聞言一怔,眼神微微躲閃了一下。
孟夕嵐閉目一瞬,很快又睜開,眼神恢複平靜:“你對無憂的情意,我早都知曉,我沒有戳破這件事,還讓無憂留在你的身邊,是我對你最最自私的偏愛。”
“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這宮裏的事情,大大小小,我全都心裏有數。”
長生聽了這話,微微低下了頭。
他的確是犯了錯,可他可以發誓,他這輩子都不會對姐姐亂來的。
他那麽在乎她,他隻是希望她能快樂平安。
“母後,兒臣錯了,請您不要牽連到姐姐的身上,她一直好好的……”
孟夕嵐見他眼中有淚,語氣立刻變得嚴厲起來:“不許哭!無憂都沒有怕過,你為何要怕?長生你是太子,你不能這麽窩囊!”
“窩囊的是父皇!”長生情緒激動,回嘴一句。
孟夕嵐眉心一動,抬手給了他一巴掌,她是含著力氣打的,所以並不疼。
長生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挨母親的巴掌。所以,他並不覺得疼,而是覺得羞愧。
“不許這麽說你父皇,他隻是懂得取舍!”
孟夕嵐目光灼灼地望著他:“沒有他,就沒有你,他是皇帝也是你父親。往後,我不允許你在忤逆他,你是他的兒子,不能在他的背後放冷箭。”
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事端。哪怕是再親密的人,就算是父子之間,夫妻之間,稍有不慎,就會產生裂痕。她不要他們父子漸行漸遠,他們不是敵人,是父子,最親密無間的父子。
長生深吸一口氣,不再說話,用沉默來回應母後的責備,他還能說什麽?
孟夕嵐穩住心神,伸手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現在最難過的人是無憂,她都沒有喊疼,咱們還有資格說什麽嗎?長生,不要悲傷,不要難過,因為咱們都沒有資格。”
長生聞言整個人微微一震,心中猶如被人撕扯開來,鮮血橫流,疼痛不止。
…
和親一事,雖已定下。但該有的規矩不能少,屠都不願等到三月之後,隻想立刻帶人返程。
吳明士見他如此心急,不得不出麵勸說:“大汗,公主出嫁,規矩繁瑣,若是草草了事,有損皇家顏麵不說,大汗的臉上也無光啊。”
屠都皺皺眉頭:“你們中原人就是麻煩!”
吳明士含笑點頭:“沒錯。不過大汗,公主出嫁的陣仗越大,那就說明北燕對大汗和突厥十六部越是重視。畢竟,公主和親是出嫁,不是下嫁!”
屠都聞言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她不過是顆討價還價的棋子罷了。就算再怎麽風光,還不是一樣要被人利用。”
吳明士見他心裏這麽清楚,輕歎一聲道:“大汗說的是,公主也是可憐人。”
屠都挑起一邊眉毛:“你替她不值?”
吳明士雙膝跪地,認真搖頭:“在下不敢,在下隻是替公主覺得心酸,公主的身世坎坷,而自己多年以來一直信任依靠的親人,不過也隻是寡情涼薄之人。”
屠都聞言沉默不語。人心險惡,冷冷暖暖,到頭來不過都是一場虛偽的敷衍!
“奢華點也好,她到底是我此番來京的戰利品,越耀眼越好。”
屠都的眼前忽地掠過一張寵辱不驚的臉,她的確很美,最合適當做被炫耀的戰利品!
…
內務府用最快的時間,把公主出嫁的嫁衣趕製出來,五重繁複的華麗嫁衣,上麵用了足足十兩的金銀線,還有鑲嵌著無數珍珠的小寶石。
這樣奢華精致的嫁衣,就連宮裏人見了也不免驚豔震驚。
無憂見了,卻隻是波瀾不驚地笑了一笑。
一輩子隻能穿一次的嫁衣,如此大費周章,實在浪費。
母後勤儉多年,這一次卻是一改常態。
她恨不能把這全天下最名貴的東西,全都一股腦地塞給她。
無憂原本想拒絕來著,但轉念一想,若是自己不要,母後的心裏會更難受。她就要離開這裏了,跟著屠都去到千裏之外的陌生之地。當然,她對自己未來的夫君,更覺陌生,前路漫漫,她的心中更是一片茫然。
三天之後,屠都就要將她帶走,父皇無法說服他,更不敢再激怒他。
事已至此,和和氣氣才是正理。否則,她的犧牲就白費了。
無憂想到這裏,轉眸看向被仔細掛好的嫁衣,從遠處看,那上麵的金鳳凰騰雲而出,仿佛要一飛衝天似的。可惜,它隻是用來裝飾的圖案,離不開那件衣裳,更離不開這皇宮。
它和她都是一樣的。
她苦笑彎唇,輕輕搖頭,似歎非歎的長籲一口氣。
邢嬤嬤見狀,眉心一動,上前安撫道:“公主殿下,待嫁的新娘子不該歎氣的,這樣不吉利。”
無憂轉眸看她,幽幽問道:“那要怎樣才大吉大利?嬤嬤,您若是能占卜天意的話,請您待我問一問老天爺,我到底能不能越過這道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