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受封,退婚,守喪……這些年,孟夕嵐在宮中經曆了多少事,孟正祿一清二楚。整整六年,女兒的外表,看起來沒有太大的變化,可是她的心裏,那些旁人看不見的地方,似乎變了很多。
孟正祿直視女兒的臉,她的眉眼間仍隱約可見幾分少女稚氣,但是眼神已經不同。那感覺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其實這種感覺,孟正祿很久已經有過了,雖然隻是一瞬間,他還記憶猶新。
“爹,女兒走到今天這一步無怨無悔,這些年咱們孟家也算是順風順水,我能為家裏出一份力,自然是好的。可現在,時局不定,朝中多事,女兒也不能一味地躲清閑。此番做出這個決定,一來是因為我對九爺有情。二來是因為局勢所迫,新太子的人選,皇上遲遲未定,這對我們不利,對賢親王更加不利。身為臣子,我們不能左右皇上的心思,更不能與皇上的心思背道而馳。”
孟正祿聞言正色道:“這其中的厲害,為父知道。隻是九爺他……”
周佑宸在朝中一點勢力都沒有,根本沒有人看好他。如果說支持周佑麟是作繭自縛的話,那麽支持周佑宸就是自討苦吃。
“父親的擔心,夕嵐明白。九爺其實並不像外人所傳的那般乖張暴戾,他是一個很有毅力的人,否則,也不會在長清宮熬過十年。隻要有人悉心教導,全力輔佐,他一定可以的。”孟夕嵐想要說服父親相信,周佑宸是個可塑之才。
孟正祿緊鎖眉頭,此等大事,又怎能隻是說說那麽簡單。
“嵐兒,讓為父考慮考慮。”
孟夕嵐靜靜點頭道:“女兒明白。”
從父親的書房出來之後,孟夕照一路跟著孟夕嵐,待走過拱門處,才道:“夕嵐,和哥哥聊幾句。”
孟夕嵐轉眸看他,靜靜點頭。
他們兄妹倆已經好久沒有認認真真地說過話了。
孟夕照親自給妹妹倒茶:“今兒的事,你可是把我和爹都嚇壞了。想來,你的心裏也不好受吧。”
孟夕嵐接過茶碗,看向哥哥,輕聲問道:“哥哥,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我不生氣,我沒有資格生你的氣。”孟夕照微微沉吟道。
“這些年來,你心裏一直藏著這麽多的事情,可我這個做兄長的,卻一點都不知道。說來,真是慚愧……”
“哥哥別說這樣的話,是我擅自主張,故意瞞著你們。”孟夕嵐低了低頭。
“夕嵐,你說你對九爺有情,所以,你當年是為了他才退婚的?”
有些事,孟夕照覺得自己還是要問清楚。
妹妹和褚靜川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可她居然忍心和他解除婚約,必定是因為某些重要的人,重要的事。
若是她今天沒有提及九爺,孟夕照還以為她當年退婚是因為顧忌王爺,所以才不得不忍痛悔婚。
孟夕嵐見哥哥問得這麽直接,一時語塞。哥哥一定是誤會了。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孟夕嵐模糊回答。
“嵐兒。”孟夕照放下茶杯,語氣淡淡道:“你現在選了九爺,往後,你就要跟著他一輩子。你,孟家,咱們所有人都要跟他係在一起。”
這就像實一場豪賭,輸贏隻是一瞬,可一旦買定離手,便要一輩子受其影響牽累。
“對不起,哥哥。”孟夕嵐突然道了一句。
孟夕照雙眉一挑,神色凝重了起來,“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孟家的事,是我們對不起你……嵐兒,有些事你不願說,那就不說。隻是,我擔心你,擔心你一個人在宮裏腹背受敵,身邊連個可以信任依靠的人都沒有。”
“有九爺在,我在宮裏的日子也不算苦。”孟夕嵐淡淡回了一句。
孟夕照無奈歎氣:“九爺他還是個孩子。他如何能照顧好你?嵐兒,你真的喜歡他?”
孟夕嵐微微一笑:“喜歡是喜歡的。哥哥,他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孟夕照麵露不解之色,可他還是尊重妹妹的選擇。
就在孟夕嵐和父兄說明心事之後,皇上在朝中有了動作。三年一屆的官員大選即將開始,又到了吏部最忙最要緊的時候。
吏部乃是六部之首,能到吏部管事做官的人,不是狀元之才,就是名門之後。
孟夕照原本一直跟著父親在戶部做事,官品不高。誰知,周世顯破例提拔他,將他調任吏部,還將他升為五品侍郎。孟夕照資曆尚淺,做官還不到十年光景,就一躍成為五品吏部侍郎,著實讓人驚詫和眼紅。
這不是論功行賞的獎勵,而是破格提拔,實在讓孟家人受寵若驚。
孟夕嵐聽到消息之後,也是微微一怔。
不過,她很快就平靜下來,不管皇上的目的是什麽,這對哥哥來說是一件好事。
憑他的才學能力,必定能在吏部做出一番成績。隻是眼下,他免不了要被眾人非議,聽些不太好聽的是閑言碎語。
為了哥哥的事,孟夕嵐親自去了一趟養心殿謝恩。
周世顯見她來了,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是翻閱手上的奏折,淡淡道:“有什麽話就起來說吧。”
孟夕嵐仍是跪在地上,靜靜道:“夕嵐是來叩謝皇上,提拔兄長之恩。”
周世顯抬頭看了看她:“你哥哥是個人才。朕願意給他一次機會……”
他故意拖長語氣,似乎另有所指。
“謝萬歲。”孟夕嵐恭恭敬敬地給他磕了一個頭,發出悶悶的聲響。
周世顯聞言挑起唇角,抬眸打量她,淡淡道:“希望你……哥哥能夠知恩圖報,不要白費了朕的一番好意。”
孟夕嵐微微垂眸,仍是跪在地上。
周世顯見她遲遲不動,便緩緩起身,慢慢朝她走過來,伸出手道:“跪久了膝蓋疼,起來。”
孟夕嵐低下頭,輕扶著他的手,站起身來。
周世顯望著她:“朕看折子看得有些累了。不如你陪朕出去走走吧。”
孟夕嵐溫順點頭。
禦花園路遠,兩人隻在庭院中走了走,常海領著一群小太監遠遠跟著。
孟夕嵐故意慢下步調,跟在周世顯的身後,等著他開口。然而,等了許久,也不見他開口說話。
孟夕嵐微微打量了一番周世顯,他已經是一個年近五旬的人了,身形清瘦,後背挺直,鬢角處已經長出了不少白發。
細細看來,他的眉眼間隱隱浮現一絲衰敗之氣,不是因為年歲的疊加,而是因為某種不為人知的疲倦,又或是心累。
“朕是不是老了?”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和心思,周世顯突然開口。
“皇上……”孟夕嵐才剛開了口。
周世顯便提醒她道:“你可不要說謊話來哄朕高興。朕不喜歡聽假話。”
那些不走心的謊話,他都聽膩了。
“皇上,世人都會老。”孟夕嵐心中湧起千般想頭,但還是隻回了一句。
周世顯聞言輕輕一笑:“是啊,世人都會老,也都會死。”
近來,他常常有一種力不從心的茫然感,他有時甚至還會覺得害怕,害怕自己變老,老到誰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害他。
孟夕嵐眉心淺蹙,這個話題實在太過沉重。“皇上,您正值壯年,何須如此傷懷?”
周世顯聞言望住她的臉:“你不嫌朕老嗎?”
論年紀,他比她的父親還要年長。
孟夕嵐含笑搖頭:“夕嵐不敢。”
她這一句“不敢”,讓周世顯心情有點微妙,既不好也不壞。
周世顯輕輕一哂,“這句倒是老實。”
他看住她,花兒一般的麵孔,膚白瑩潤,透著年輕的朝氣。
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她的臉,誰知,孟夕嵐卻後退一步,故意躲開了。
這是本能的反應,她自己沒辦法控製,卻可以補救。
孟夕嵐跪地賠罪:“夕嵐惶恐,還望皇上恕罪。”
周世顯盯著她的頭頂,默了一默道:“你不用防著朕,朕不會對你怎樣的。你長得太像長樂了,朕隻是一時感慨罷了。”
他若是想要動她,隻需一句話。可他遲遲不動,就是因為她的臉。她和長樂太像了,對著她,他實在舍不得下狠手。
周世顯沒有難為她,臉上也看不出有什麽異樣的情緒,和她說了幾句話之後,他便讓她回去了。
待她走後,常海悄聲走過來道:“萬歲爺,您今兒這麽高興,怎麽不多留公主殿下一會兒呢。”
周世顯臉色陰沉下來:“你是不是話太多了。”
常海心中一駭:“奴才多嘴。萬歲爺,奴才也是替您著急……”
主子惦記孟夕嵐也有一陣子,從前有太後娘娘在前麵擋著,現在太後娘娘不在了,皇後娘娘也病了,就連寧妃娘娘也不成問題了。
周世顯沉吟道:“還真是皇上不急太監急。朕的心裏在想什麽,你這個太監怎麽能懂?”
他對孟夕嵐是有點上心了,可她實在長得太像長樂,看見她,就像是看見了妹妹。思量間,他忽地有些理解母後,為何要把孟夕嵐一直留在身邊。
就算不是真的,卻是活生生的,放在眼前,哪怕隻是當個影子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