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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達微不知自己竟有這麽好的酒量,一杯接一杯,不知喝了多少,可意識總是清明,就像他心底的痛,一下又一下。
大統領早不喝了,一邊擔憂鄭達微,一邊還要做出歡笑的樣子不停說說說,為他遮擋異樣。
還是大總管看不過了,他暗想,情這個東西,傷人,還好,他這輩子是傷不到。
“鄭公子,今個兒中秋呢,您是不是該回去準備準備與民同慶?”
“嗬嗬,明天我就走了。公公,我沒心情。”
還是醉了。但知道分寸,說話聲音壓得低,隻他們聽得到。
三兩還撒著歡的在串席,跟村民們好的一家人似的。大總管氣得拎著耳朵把他拽回來,三人把鄭達微帶回縣城。
“明天,咱們一起上路。”
鄭達微被三兩扶著洗漱放倒在床上落下帳子。
三兩一反往日的跳脫,什麽話也不說,沉默著走出去關上房門。
鄭達微想睡睡不著,睜著眼躺到晚上,不想起。中秋圓月清輝透過窗欞灑落地麵,鄭達微隔著紗帳愣愣瞧著那團朦朧的光。
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是一團死水,在遇到花雲前。
門第顯赫,家人疼愛,少年多才,名動京城。鄭達微不覺有什麽,家族給他榮光,他將來當然為家族效力。他對所有家人真心,自然也得了真心回報。名師教導,天賦過人,當然多才,他不覺得值得驕傲。鮮衣怒馬,肆意風流,鄭達微突然厭倦十幾年如一日的富貴生活。他總覺得自己缺了些什麽,層層綾羅裹得自己難受,身上太多標簽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想,他不是完整的,他要去找尋自己缺失的那一半,找到了,補齊了,自己才是一個活生生無比真實的鄭達微。
他要走,要遠離。
鄭國公聽了自己兒子的心聲,大吵一架,險些動手。後來,老國公勸他:你有什麽可氣?你那麽大的時候不也是這樣?你爹我被你氣病多少回。
鄭國公靜下心思回憶年少,放了行。
不過是迷茫的青春期,小幺兒子壓不下體內的蠢蠢欲動,對人生產生了迷茫,找不到真實的自我。換句話說,他兒子二了,放出去認清一下現實,消耗消耗體力,清醒清醒頭腦,自然會乖乖回來。
鄭國公有個學生在琅州,便選了距離那裏不遠的茴縣,讓他體驗一把民間疾苦,省的以為如今的好日子是唾手可得的呢。
鄭達微撒了歡的驢似的帶著三兩就上任了,放下大話,不靠家裏,身上的銀票還是祖母偷偷塞到衣裳夾層的。
新生活無疑是新奇新鮮的,鄭達微處理著茴縣日常,隻覺得以自己的聰明才智處理這些綽綽有餘,甚至在考慮,下一站要去哪裏“磨礪”。
然後,雪災了。
然後,他遇見了花雲。
無邊黑夜,無際雪原,清冷月輝與雪色交相輝映,那道瘦小單薄身影靜立不動,凶悍惡狼撲向她,仿佛在撲向死神,又仿佛在用生命祭祀獵殺女神。後來,她動了,在狼群中挪移回轉,像――一陣風。揮手間,不停的有生命被收割,他感到一種毛骨悚然的律動美,他看到了力量與――自由。
她,叫花雲。
一把弩弓,幾次上門,將原本絕無可能相識的幾個人牽連在一起。
鄭達微遇見了一個與所有女子都不同的人,冷漠,直接,強勢,淡然,非常非常――暴力。【ㄨ】
當花雲站到他跟前,因為蒙陽書院的事,貌似威脅時,鄭達微絲毫不生氣,反而覺得好玩。
他以為,他隻是遇見一個好玩的人,哦,不是好玩,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卻又硬生生傲然自由的活著。
他願意幫著她,願意靠近她,願意去那個農家小院看那張平淡的臉上寡淡的表情,仿佛天塌下來都會被她一拳打碎。或者說,一拳就能把天打下來。
後來,去了蒙陽書院,遇到花雷被欺負,她出手了。狠辣的手段,讓學子鬼哭狼嚎,鄭達微一邊努力平息她怒氣,一邊卻暗想,要做到何等高位,才能讓她肆意人世間自己收拾爛攤子。
他們是好友,鄭達微那時如此對自己說。
不過半天,躺進花雲懷裏的鄭達微對自己道:他們,不是好友。
雖驚卻無險,刺激的一夜過去,鄭達微覺得自己找到了要找的那一半,他要圓滿了。
看清自己的心,鄭達微開始為以後謀劃。她,願不願與自己一起?願不願同自己回京?她的性子怕是不肯呢。自己也不願拘束了她。那以後自己隻任外官好了,哪裏風景好便帶她去哪裏。家裏怕是會有意見,不怕,隻要自己家族責任盡到,再在祖母母親跟前撒撒嬌,演演苦情戲,不怕家裏不接受。
想了好多,鄭達微失笑,八字沒一撇,還不知道花雲如何想呢。畢竟她才十二歲,小丫頭情竅沒開呐。
才十二歲,可抱著自己時,力氣真不小…鄭達微無數次回味那個夜晚,那個他躺在花雲懷裏勾著她的脖子做鬼嚎在屋頂上飛的一夜。
要不,自己再等等?等她長大,等三年期滿,她便及笄…
重萬裏的消息傳來,花雲有危險。
他千防萬防,也沒防住成老板。
花雷被擄,花雲單騎赴關。
給準備這,準備那,甚至私心將家族令牌給她,除了方便她,更是向家族透信。可惜,她竟一直沒用。連一次飛鴿傳信也沒給他回。
這個沒良心的。
鄭達微一日一次的給重萬裏寫信,那座冰山好久才回一封,還好,她安全便好。
****等著她回來,卻沒想到終有一日竟等回那樣的消息。
生命垂危,回京救命。
鄭達微留下三兩照顧花家,自己匆匆交待了公務趕往京城。
那個神秘的從天而降的國師,身上有著與花雲如出一轍的淡漠氣勢,雖然嬉皮笑臉,可不經意間透漏著對生命的漠然,多麽相似的兩個人啊。
鄭達微的心嚐到了疼痛的滋味兒,原來,她的出群她的瀟灑她的不凡…她不是此世間人。
她的夫君…也來了。
幾次三番,他始終見不到她,隻知道她在好轉。
鄭達微去見了重萬裏。重萬裏的心思,他已看明,心裏苦笑,兩個失意人。
相對無言,隻有苦酒作伴。
花雲好了,變了模樣,那是她原本的模樣吧?仍是淡淡的,冷漠的,便是笑也隻是微微一勾嘴角。他隻能老實坐著,遙望她與她的夫君談笑對視,眉宇間不再寡淡,帶了滿足的幸福滋味,那是愛情。
鄭達微對自己說,好了,該放下了,一切都結束了。
可給出去的心,豈是輕易收的回的?
鄭國公不準許鄭達微回茴縣,鄭達微苦笑:“父親,我是鄭家人,我清楚我該做什麽。”
鄭國公再次放了行。隻是,條件是,鄭達微同意了他們的娶妻提議,並火速訂了人選,年尾成親。
再回茴縣,隻想守她最後一段時光。誰知,她竟順著人拐子掀出牡丹閣,果然注定不平淡的女子啊。
自己當然要與她一起,隻是,這次隨在她身邊的不是自己,而是她的夫君了。
匆匆回京,再匆匆而回。再回來,卻是要看她著嫁衣。
鄭達微想,送她最後一程,自己就此死心吧。
死心嗎?鄭達微躺在床上,摸著胸口,一跳一跳,為何總扯著疼?
屋外嬋娟照團圓,從此隻恨明月圓。
第二天一大早,鄭達微隨同大總管大統領踏上回京的路。
三兩歎氣:“自在逍遙的日子,就沒了。”說完,忙看眼鄭達微閉緊嘴巴。
出了縣城,鄭達微回望,就此別過。
“你就走了?”
鄭達微嚇了一跳,脖子差點兒扭斷,驚:“你,你你你,怎麽在前頭?”
新婚的花雲仍是舊日衣裳,束著高高馬尾,騎在馬上悠哉哉跑來:“昨天啊,不是說你們一起回京嗎?作為老朋友,我當然要來送你。”
鄭達微心裏苦澀,佯裝灑然笑道:“從此一別,後會無期。”
花雲:“...聽你這意思,以後我去京城,你連地主之誼都不盡的?”
鄭達微:“便是你去了京城,我也未必在的。”
“你這是不想見我嘍?”
“我怕國師不高興。”
“所以,你不怕我不高興?”
鄭達微撫摸著千金的鬃毛,我哪舍得?
“你在不在京城無所謂,隻要千金在就成。”
鄭達微:“...”
三兩苦巴巴叫:“花雲――”
“三兩也得在。”
“...”鄭達微怒:“還是不是朋友?”他的地位呢?他的位置呢?
花雲哈哈笑:“你認,自然是。”
說完驅馬上前,拉過鄭達微的手。
鄭達微一慌,要抽回來,才見自己手腕上被套了個環。像是金屬,卻輕若無物,一邊薄一些,一邊厚一些。
花雲看眼大統領等人,眾人忙回避了。三兩賴著不走,被鄭達微一鞭子抽馬屁股上。
花雲低聲道:“我知道你們這裏皇帝最大,什麽好東西都給皇帝。我才不認。喏,你家裏那塊石頭,從天上掉下來那塊,不是對你家人身體有益嗎?這手環和那塊大石頭差不多,我又加工了下,隻要你不自尋死路,保管你活到九十九還能打人的。”
鄭達微低低笑,打人,對她來說,多麽重要啊。
花雲也笑:“你別笑啊,能打人,說明你能保護自己啊。”
“對,你說的對。”
拳頭硬,說了算。世間最簡單的道理,隻是,人更看重的是腦子,是心機,是計謀,是規則,是律法,拳頭總是落了下乘。也隻有她,一雙拳頭能把世俗枷鎖規矩打爛,還沒人能奈何。
這樣的花雲,哪裏過不快活?她快活,自己也就放心了。
花雲又手把手交給他使用:“喏,這裏有個機關的,你記住手法。”一邊教,一邊打開手腕上暗格:“看到沒?這裏有些藥。我估計著,你雖然不是重萬裏那樣的武官,但以後危險少不了。這個膠囊,大出血時打開灑在傷口上止血。這個藍色的,內服,治內傷的。這個粉色的,你捏一下,彈彈的,記住了,是解毒的。都記住沒?”
鄭達微點頭。
花雲又教著他關上暗格。
“睡覺洗澡不用摘。等等,我調一下。”不知怎麽弄的,白色手腕漸漸變了顏色,與鄭達微膚色融為一體:“我跟你講,這些比你們這裏的藥要靈得多,機靈點兒,別被皇帝誑了去。”
鄭達微悶著笑。
花雲直起身:“好了,你走吧。”
“...”怎麽都不戀戀不舍一下?
“好舍不得千金啊。”
鄭達微黑臉:“不然,我留給你。”
花雲忙道:“不用,我沒法照顧它。”
鄭達微心裏一動:“你…不是以後就在茴縣了?”
花雲聳肩:“未必。天下這麽大,我們要走走看看。”
“你想去哪裏?蠻國?西域?南疆?還是北地?”
花雲笑起來:“不止這些。鄭小幺,我跟你講啊,咱們踩著的這片大地,”花雲手指下指:“其實是個球體,隻是太大了,才讓人覺得天圓地方。我們腳下的另一麵也有陸地也有人的。”
風行來時,飛船收集到的星球特征,花雲大體與鄭達微講了講。
鄭達微驚訝:“竟是如此?我翻閱古書,倒是看過有人提過說地是圓的,世人都覺荒謬。竟是真的?”
“恩,這裏頭是天文物理的學問了,你們這個世界還涉及不深,不過早晚會探索清楚的。便是飛到月亮上,飛過太陽也不是不可能的。”
鄭達微有些失神:“我倒是想聽聽你們那個世界如何。”
“如何?”花雲拍拍他的肩:“總不過是弱肉強食,哪哪都一樣。今天沒時間了,等以後找你玩兒,我再跟你講。”
以後?還有以後嗎?
“你可是我在這個世界交的第一個朋友,呃,目前還沒第二個。”
鄭達微笑了:“榮幸之至。以後你來了,我全力招待。”
“說好了啊。走了。”
鄭達微突然道:“年底…我要成親了。”
“哦。”
“我要成親了。”
“哦。”
“你沒別的話說?”
花雲驚訝:“要我送禮?”
鄭達微磨牙:“是呀。”
花雲指著他腕間,意思很明顯,已經送了。
鄭達微氣惱,真摳門:“還有我妻子的呢?”
花雲不在乎道:“我又不認識她,關我什麽事?”
一瞬間,鄭達微心頭莫名暗喜,也不知道自己喜什麽。
做出無力鬱悶的樣子:“那我走了。有事給我傳信兒啊。”
“好,一路順風。”
回到京城的鄭達微,被家人支使團團轉,他始終樂嗬嗬忙於迎娶之事。觀察良久的鄭國公終於鬆了口氣。
老國公笑他:“小幺是我養大的,他是什麽樣的人我清楚,作為鄭家暗地力量的接班人,小幺拎得起狀況,放得下包袱。你擔心個什麽勁兒。”
鄭國公應是,腹誹,好像我這個親爹沒插手似的。
鄭達微大婚了,妻子是名門閨秀,也是才貌過人的才女,溫柔賢惠,嫻淑大方。婚後夫唱婦隨,倒也相得。
鄭達微交了茴縣的任,開始在六部底層遊走。
日子一天一天過,茴縣傳來消息,國師與國師夫人雲遊四方。鄭達微暗道,一個小地方哪裏放得下她?不知哪年哪月能再見。
妻子有了身孕,小心翼翼來問他,是否安排通房。
鄭達微一呆,看她故作大方的樣子,突然心情了了,便道你安排。
他心裏隱隱期待她不會做那蠢事。
可惜,他失望了,她竟真安排了,一個她帶來的丫鬟,一個他的丫鬟。
鄭達微有些氣,便一口答應。看到妻子泛紅的眼圈失落落寞的眼神,鄭達微很無奈,他敢肯定這不是母親的意思,所以這個蠢女人給自己挖了坑?還逼著自己跳?
他不喜歡小意去哄心思七拐八拐,用各種無聊事情證明夫君對她在乎的蠢女人。
以前看著還好,怎麽懷了身孕就變蠢了?
對她的暗暗垂淚,視若無睹,對著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鄭達微卻受不了了。沒必要為了一個蠢女人放棄自己的原則。
鄭達微總感覺,自己若是妻妾成群,將來沒臉再見花雲。他幻想著若是花雲,遇到這種情況,肯定一手金刃,一手龍卷風,獰笑:“你敢對不起我試試。”
想想就可樂。
鄭達微去找了母親,說明自己心思。鄭夫人果然吃了一驚,她什麽也不知道。又是氣又是無語,將兒媳喊來一頓訓,沒見過上趕著找不自在的蠢貨。
妻子哭了一場,心情卻明顯變好,手腳麻利的將兩個小妾人選嫁了出去。自此,再不敢用這些來試探鄭達微。
隻是,有時候鄭達微對著她充滿愛慕的眼神,有種無力感,她誤會了吧?誤會了也好。就這樣過吧。
重萬裏不再常駐邊關,兩人時常一起相聚,經過當年的事,這傻子不再裝冰山震懾他人了,也愛笑愛說話了,但從他諫言和行事來看,比年輕時果決冷厲的多,自己呢?更加圓滑不外漏了。不知哪個好事的,給二人取了“笑麵雙虎”的外號。
鄭達微看著重萬裏書房的弩弓,總是想起花雲帶著自己將她那把弩弓毀了的情景。又想到以前的事,夜探黃府,總是不自覺笑出聲來。然後,重萬裏送他一雙大白眼。
鄭達微自己的書房裏也放著舊物,是院長送給花雲的經書和佛香。花雲懶,放在鄭達微這裏聽他唱的。誰知後來,隻那次,取出佛香才點著,經書還沒掀開,她就急匆匆走了。那隻佛香,時常被鄭達微取出來看,完整的一根,頭上一點灰。
不知何時再相見?鄭達微悵然。
“鄭小幺,出來盡地主之誼呀。”多麽熟悉而遙遠的清冷聲音。
鄭達微突兀捂住嘴,收拾好情緒往外走,一如當年的笑:“花雲,你又飛進來的是吧?”
兩道身影落在書房前,鄭達微隻看得見其中那一道。
真好,還能見到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