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用人讓,一屁股坐到常飛桌案上,對著他笑嘻嘻地說道:“我說老常,你幹嘛發這麽大火?人家才十幾歲的娃娃,從死人堆裏爬出來,今天又救了我們營的人,你不說獎賞就算了,喊打喊殺的,就不怕寒了他們的心?”
說完,用手一指那些隊長。binhuo
常飛瞪著他臉色發黑。
高個子指揮使擺手笑道:“知道你看重羅陽,可羅隊長之死又不關這位小兄弟的事。咱們出來打仗,哪一天不死人,能活下來就是天大運氣。一個從大戰中活下來的老兵,抵得過幾個新兵。你要是不稀罕,這兩個人都歸我,如今議和不成,可是又要打仗了。鄭昊,你們倆跟我走。我那裏正好空出一個隊長的位置。”
葫蘆憨憨地笑了下,並不動腳。
常飛陰測測地說道:“你這是趁火打劫,敢從我手下搶人?”
又對葫蘆和劉井兒揮手道:“往後你們歸第三小隊黃隊長管轄。下去!”忽又喊道:“還不謝過雷指揮!”
葫蘆和劉井兒忙躬身拜謝雷指揮說情,正要退出屋子,就聽常飛猛然叫道:“慢!鄭昊,我問你,西邊那些事可是你幹的?”
眾人聞言一愣,全都看著葫蘆二人,神情十分奇怪。
劉井兒眼皮微微一動,也不言語,任由葫蘆說話。
葫蘆莫名其妙地問道:“西邊?西邊咋了?我們是從北邊回來的。”
常飛眯眼瞅他,似乎在掂量他這話的真假。
雷指揮詫異地說道:“我說老常,你腦子沒病吧?他們才救了我的人,那地兒隔著西邊差了幾百裏不止,他倆連馬也沒有,你也忒會想象了。”
常飛卻依舊逼視葫蘆和劉井兒,忽地感覺不對。抬眼一看,雷指揮正疑惑地看著他,又瞄一眼葫蘆二人,似乎在猜測他為何如此對待他們。
他便急忙板臉道:“不是你們就好。先問明白了。省得查出來,帶累了我。下去吧!”
葫蘆和劉井兒告退,這回是真的下去了。
出了屋子,葫蘆眯眼打量四周的雪山峰頂。他終於活著回來了。
十二月的小青山,被皚皚白雪覆蓋,秦家廳堂,洪霖正和秦楓說話。
“五少爺。請恕秦楓不能從命。”
秦楓“啪”地一聲,將一頁書信拍在桌上,臉色鐵青地對洪霖道。
榮郡王親筆手書。為這個小兒子向秦楓求親。
洪霖似乎並不意外。淡聲問道:“可是為了鄭家葫蘆?”
秦楓冷冷地說道:“不是。就算沒有葫蘆,在下也不會將小女嫁入官宦人家的。我們這種小戶人家的女兒,不能適應豪門的三妻四妾和各種規矩,還請五公子見諒!”
洪霖心裏微微鬆了口氣,麵上依舊平靜,輕聲道:“若是為這個,秦大夫大可不必擔心。我父親已經立大哥為世子。我們家的爵位將來必定由我大哥承襲,晚輩是要出去另立門戶的。晚輩可以保證,將來隻娶秦姑娘一個,連妾也不會納;至於說規矩,晚輩自己就是最厭煩規矩的。”
秦楓聽了這話,並未猶豫沉吟,依然斬截道:“請五公子不要為難在下,此事斷不能從命!”
洪霖皺眉:“秦大夫難道一定要將令媛嫁入莊戶人家?還是別有他圖?”
腦中晃過板栗的身影,禁不住眼睛就眯了起來。
秦楓冷冷地說道:“小女嫁與何人,與五公子什麽相幹?難道五公子也要學那混世魔王欺男霸女不成,那在下可是看錯五公子了。在下雖是一介布衣,也並非任由人欺辱。當日師傅在時,以師妹的花容月貌,也曾有許多官宦人家求娶,其中不乏世家大族,然師傅說,寧死不從!今日,秦楓也將此話送於五公子。”
洪霖這才變色,忍氣問道:“晚輩並非逼迫,乃是誠心求娶,何故不問皂白就拒絕?世家大族亦有良人,一定認準寒門小戶,難道寒門小戶養出來的都是高潔之人?晚輩看這清南村裏品性鄙陋、貪婪不講理的不知有多少,也並非都如傳聞那般純樸實在。”
不等秦楓回答,從後堂衝出一人來,對洪霖喊道:“你趁早死了這份心,我死也不會嫁你的!別說我葫蘆哥哥沒死,就算他死了,我也要為他守一輩子。”
洪霖一驚,定睛細看,原來是秦淼,慘白的小臉兒,氣喘籲籲的,哪裏還有一點當年桃花林中吹簫的風姿。
一個丫頭滿臉焦急地跟出來,扶著她想把她往裏邊拉扯。
他不禁心下一顫:怎麽才大半年沒見,就成這樣了?
她這是為了鄭葫蘆?
秦楓急忙上前責備道:“淼淼,你出來幹什麽?蘭兒,扶姑娘進去。”
就聽洪霖問道:“慢!在下想請教秦姑娘,可是有消息來,說鄭葫蘆之死弄錯了?”
秦楓聽了,心裏狠狠一抽,痛心地望著女兒。
秦淼喘了口氣道:“哼,我夢見葫蘆哥哥沒死,還抬著花轎來娶我了。我說沒死就沒死!我會一直等他!你趁早死了這條心。要是你逼我,就等著抬屍體進門吧。”
洪霖氣得差點說“便是屍體也要抬進門”,可是看看少女憔悴的模樣,生生把話咽了回去,隻靜靜的凝視她,仿佛站在她夢的邊緣,看著她在夢中編織自己的美好,他卻不忍也不願點醒她的美夢,擊碎她的希望。
等雲影出來,將秦淼拉進去後,秦楓直接對洪霖下了逐客令。
洪霖定了定心神,起身對秦楓施禮道:“是晚輩造次了,忘了秦姑娘心情欠佳,勾動了她的傷心處。晚輩這就告退。還有一言請斟酌:以秦大夫愛女之心,定是想幫她尋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晚輩雖出身豪門,自問還算成器,此事還望秦大夫三思才是。”
秦楓搖頭,眼神深邃地望著他,堅定地說道:“此事斷然不能從命。還有,在下也有一言請洪公子聽仔細了:鄭葫蘆入軍後諸般情形在下已盡知,便是這次失蹤也蹊蹺,此事在下不會丟手的。”
洪霖猛然抬頭,不可置信地望著秦楓,半響才點頭道:“好,好,好!原來是這樣!”
他握緊拳頭冷笑道:“一個士卒而已,每天戰場上不知要死多少,偏他就不能死了,隻要死了就是被人謀害?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嗬嗬”低笑兩聲,滿含諷刺地對秦楓道:“你老說我們是欺男霸女的世家子弟,不敢沾惹,其實你們這些小門戶的人才是不能沾惹的——一碰就驚叫咋呼,說人家是紈絝,欺壓良民。有點門路的,還挑唆禦史上書彈劾。別以為我不知道胡鎮摔馬是怎麽回事,還有治病的事,把個混世魔王耍得團團轉,一些兒虧也不肯吃,哪裏又是什麽良善之輩!”
他厲聲道:“那鄭葫蘆難道是王子皇孫不成,都要護著他?便是王子皇孫也不能如此嬌貴。在京城,哪一天沒有世家子弟相鬥,打傷人也是常有的事,也沒見誰要鬧大。我十歲那年被人打折了胳膊,我娘貴為王妃,也沒見怎樣,那個張家的媳婦——小小一個村婦,就為了自己的兒子出氣,巧舌如簧,不依不饒,硬是攪得驚動了朝廷,你說,到底是誰不能沾惹?”
他向秦楓逼近一步:“鄭葫蘆不能傷,也不能死,死了就是有人暗害?哈哈,那我洪家豈不是要跟滿朝文武為敵——我洪家可是已經戰死沙場好幾個了。”
他雙眼噴火:“你隻見了我們享受潑天的富貴,你就沒見到我們的容忍和付出,這榮華富貴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鄭葫蘆算什麽東西!他怎麽就不能死了?我便是貴為郡王之子,此刻也要去邊關殺敵,也不知能不能在大戰中活下來。若是死了,你是不是要說我‘罪有應得’?”
他想著秦淼剛才的模樣,都是為了鄭葫蘆,若是自己死了,她怕是一滴眼淚也不會掉吧?
會不會拍手相慶,說世上少了一個禍害?
這個想法如同毒蛇一樣啃齧著他的心,令他胸口劇痛,雙目迅速充血漲紅。
秦楓聽了他一連串的質問,雖也略有動容,卻依舊鎮定地說道:“五公子是什麽樣人,在下很清楚,是以從未將你與胡鎮相提並論。但公子怎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意?對一個鄉村少年暗下狠手,這樣事五公子是不屑做的,可旁人不是做了!在縣試上做手腳這樣事,五公子也是不會做的,可不也有人做了!無故尋釁、腳踢幼童、暴打弱女這樣事,五公子也不會做,人家不又做了!”
他冷笑道:“事後,五公子倒是居中調和,希望大事化小,可人家偏不領情,非要將板栗明正典刑,五公子怎能怪張家不依不饒?便是鄭葫蘆的死,哼,你既要去邊關,便自去查證一番,就知道在下說的是真是假了。”
洪霖麵色森寒地盯了秦楓好一會,忽然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疾步出了秦家院子,他回過頭去,打量這被大雪覆蓋的農家莊院,輕聲自語道:“沒有人能逼迫你們?”
當天下午,洪霖便離開了青山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