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丟兒一見自家漢子過來,臉色一白,唯恐他嗔,搶著說道:“我來瞧瞧姑娘並侄女兒,誰知這丫頭陰陽怪氣,嘴裏嗶嗶啵啵沒一句好話。『言*情*首*發我自不是,說了她兩句,她就要動起手來。我便要走,長春丫頭就嚷嚷著尋你過來了。其實同我有什麽相幹”
夏恭言知曉他婆娘脾氣,不睬這話,向夏春朝道:“妹妹,可有什麽不好的地兒”夏春朝在床上坐著,悶聲不語。夏恭言見狀,隻好又問旁人。
長春便道:“大奶奶,人說話也要有個實。姑娘好好的在這屋裏坐月子,你三不知的走來,也不管姑娘冷不冷,鬥笠上的雪也不知在外頭彈掉。進了門,不說強說,不動強動,手冷的跟冰一樣,就要去抱小姐。姑娘不讓,你又講那些不著調的閑話出來,定要弄得姑娘不自在才罷。珠兒不讓你說,你便抬手打人。我們丫頭命賤,被主子打罵自然都是該的。但是大奶奶也該體諒體諒姑娘,這坐著月子看著屋裏鬧得雞飛狗跳,心裏什麽滋味我所以請大爺過來,快些請了大奶奶去罷。”
夏恭言聽了這一通話,兩眼一瞪,朝他渾家嗬斥道:“你不好生在屋裏待著,跑到妹妹這兒來浪什麽當著妹妹的麵打人,不怕嚇著了孩子沒出月子的奶娃兒,哪裏經得住你這樣吵鬧,倘或嚇出毛病來。待爹晚上回來,瞧不剝了你的皮”
那王丟兒甚是畏懼她男人,立在牆角,垂首斂身,一字兒也不敢言語,待要走卻又不敢。夏恭言便斥道:“還不回去,杵在這兒做啥”王丟兒這才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往外去了。
夏恭言便向自家妹妹說道:“妹妹,你也別往心裏去。你嫂子的脾氣,你還不知麽自來是有口無心的,我回去再不叫她過來吵你,你安心靜養罷。”夏春朝卻忽然抬頭,紅著眼睛,口唇哆嗦著問道:“哥,嫂子說的可是真的他他當真”話未說完,便即淚如雨下。
這夏恭言性子粗糙,眼見妹妹哭出來,登時手足無措,隻好問旁人道:“你們姑娘這是怎麽了到底什麽煩心事,這等哭。”長春見推諉不過,隻得低聲將適才王丟兒所言又講了一遍,說道:“我就怕姑娘煩心,想叫大爺快請了大奶奶去,誰知大奶奶還是不管不顧講出來。”
隻聽夏春朝又道:“原來合家子都知道了,你們隻瞞著我一個,到底有些什麽意思定要叫這不安好心的告sù我才罷陸誠勇他當真死了麽”夏恭言支支吾吾道:“妹妹既然已從陸家出來了,又何必再去問他呢。陸家當初那等對不住妹妹,妹妹隻當他死了就完了。妹妹生了玉兒,他家人可打發人來瞧過這等無情的人家,又何必惦記”
夏春朝不理這話,隻拉著夏恭言的衣袖道:“哥哥隻告sù我一句實話,我同他好歹也算做過一場夫妻,倘或他當真先走一步,黃紙我總要去燒上一把。哥哥別瞞我,不然我便不管月子不月子,自己出門打探去”夏恭言眼見瞞不過去,隻好吞吞吐吐道:“既是這等,我便同你實說,你卻不要生氣。”說著,便在一旁凳上坐了,說道:“你嫂子說的倒也實事,邊疆戰事又起,朝廷點撥三萬大軍前往壓服。”
夏春朝乍聞此言,眼前一黑,險些栽倒過去。慌得眾人連忙上前,珠兒端了熱湯過去,與她灌下。長春眼見著這等熱亂,便將孩子抱了出來。
夏恭言連忙說道:“你也莫急,那陸誠勇倒不曾有事,上月二十四他就回京來了。”夏春朝聞聽此言,定了定神,望著夏恭言顫聲道:“哥,你說他回來了”夏恭言點了點頭,不敢看她,垂首不言語。夏春朝緊咬下唇,白著臉問道:“他既回來了,見我不在家,竟什麽也不曾問過”夏恭言啐了一口,恨聲道:“他回來,倒不如死在外頭。往日我看他還算個人,誰知竟也是這等的負心薄幸、忘恩負義聽聞他這次出去,屢遭險情,救了朝廷派去議和的欽差大臣同那夷族的一位什麽公主。皇帝高興的很,要封他做什麽大官,賞了許多金銀土地。這已是多少時日了,他卻來問也不往咱家來問一聲兒好似就當沒娶過你這媳婦一般父親見這等情形,那時候你又將臨盆,生怕你為這事煩心,不敢告sù你其實也不是有意要瞞你。你嫂子是聽岔了,隻知前頭的,後頭的全不知曉,就來跟你學嘴了。”
夏春朝聽了這一席話,半晌無言,良久滾下兩滴淚來,說道:“怪道之前月明來看我,言語間吞吞吐吐,似有話要對我說,卻又不敢說的。原來是這樣”言罷,忽而又破涕為笑道:“也罷了,我還擔憂他回來要怎麽同他說。如今看來,倒也不消多費什麽唇舌了。這等情形,我若要和離,他必定是肯的。”
夏恭言見她倒會自家不寬慰,並不傷心,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笑道:“妹妹既能想得開,那自然最好。父親同我都憂慮,隻怕妹妹知道了要焦壞了身子。那陸家也沒什麽好,當了大官又怎樣這等狼心狗肺一樣的人,不要也罷。”
正說話,外頭一人進來請夏恭言道:“賀公子打發人送了年禮來,請大爺出去料理。”夏恭言聽聞,遂起身道:“這賀公子倒這等客氣,時不時給咱們送些什麽。他家打發人來了這麽多趟,我們也不曾回過什麽。”說著便向外去了。
夏恭言前腳出門,珠兒上來笑道:“姑娘既能想得開,我們倒白白擔心了一場。”話才落地,卻見夏春朝伏在枕上,嚎啕痛哭起來。
三個丫頭登時慌了手腳,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各自麵麵相覷。
片刻,長春抱了孩子上來,說道:“姑娘,且打住罷,小姐看著呢。這孩子也是可憐,今日白白遭了大奶奶一場驚嚇,姑娘不說撫慰,倒自家哭起來了。”她甚有心計,知曉出了這等變故,強勸並無甚用,便將孩子抱來,打動她心腸。
那玉卿小姐今日跌遭驚嚇,至此刻又見親娘哭泣,到底母子連心,哇的一聲哭將起來。
夏春朝聽聞女兒哭泣,當即收了眼淚,將孩子接過來抱在懷裏,揉哄了半日,女兒方才不哭了。她低頭看去,卻見大紅綢緞繈褓中包著玉團兒般一個小小的人兒,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瞧著自己,一點點小嘴囁嚅著,說不盡的玉雪可愛,當真叫人直疼到心窩子裏去。心裏適才那委屈、憋悶、氣惱、憎恨連著刀紮一般的疼都忽然付諸流水,隻餘滿腔慈愛,不由暗道:我當真是糊塗,這男人負了我又怎樣為著女兒,我也該自家立起來才好。我早先也想過了再不進陸家門的,原先我還怕陸誠勇回來糾纏不休,如今他這般倒是省了我的事了。
想至此處,她心中縱仍有幾分抑鬱不樂,倒也勉強放了下來,隻在床上抱著女兒,逗弄孩子以為樂事。
到了晚間時候,夏東興自城裏歸家,進門聽聞這場變故,當即走來看視女兒,因恐她鬱結成病,便勸道:“不必將那爛糟根子放在心上,隻當死了男人就罷了。消停上幾年,待玉兒大了,你要再嫁或招贅都由你。隨意尋上一個,不比那忘恩負義的東西強上千百倍”夏春朝悶悶不樂,隻是老父跟前強顏歡笑道:“父親不必掛心我,我沒事兒,有這麽個孩子,比一qiē都強。”說著,禁不住又問道:“陸誠勇回來,咱家可有打發人去說過”夏東興不以為然道:“他歸家來,見著媳婦不在,不知去尋這般不聞不問,誰還不知他那點意思”夏春朝垂著頭,低聲道:“他們家栽贓我偷人,故此把我攆出去。他回來,他爹娘少不得在他麵前搬弄幾句是非,想必也有這個的緣故。”夏東興將手在腿上一拍,大聲道:“這才當真是混賬幾年的夫妻,他還不知你的為人品格,那也當真是白跟了他一場聽人撥弄幾句,就要疑心自己老婆,這樣的爛囚根子,又跟他做什麽”兩句話,說的夏春朝閉口不言,默默無語。
夏東興看著女兒這副樣子,歎氣道:“我曉得你心裏還放不下,到底也是夫妻一場。然而凡事還是想開了的好,總將這些舊情掛在心上,沒半分好處的。如今他已是不要你了,還是往前頭看罷。”
這話戳了夏春朝的心腸,登時眼睛又紅了起來,趕忙壓了下去,衝他一笑,說道:“我自知道,父親不必替我憂慮,我知道輕重的。”夏東興看了她兩眼,又道:“月子裏,也少要流淚,仔細傷了眼睛。你娘當初生你三弟時,月子裏不防聽見老家姑奶奶過世的信兒,哭了幾場,就壞了眼睛。到行哥兒五歲時,見了風還要流淚。你也當心些。”
夏春朝悶聲道:“我都記著了。”夏東興忽又捋須莞爾道:“我今兒到城裏去,順道往幹貨鋪裏瞧了瞧。年下了,置辦年貨的人家,買幹貨的甚多,鋪子生意紅火的緊。我在一旁看著那客流,到了年底,不知能掙多少銀子哩”夏春朝淺淺一笑,說道:“也多虧了夏掌櫃精明能幹,凡事有條理,不然還不知怎麽亂套。”言罷,又向父親建言道:“爹,女兒心裏想著,待過了年,將鋪子裏的分成挪兩成給明叔。這些年,也難為他肯跟著我這個婦人。那鋪子雖說是我開的,我到底是個女流,拋頭露麵,見客談事頗有不便之處。若不是他,也賺不得那些錢。何況,那風裏來雨裏往的苦惱,都是他替我在裏頭。那時候陸家發難,也是他替我看著鋪子,方才沒叫陸煥成挪跑了銀兩。這樣的掌櫃,普天下也難尋呢。”
夏東興道:“這是情理之中,自然是好。何況,那也是你的鋪子,你的掌櫃,你願怎樣就怎樣,又何必跟我說。”夏春朝含笑點頭,適逢玉卿小姐醒來,夏東興連忙抱了過去。他初為祖父,那歡喜疼愛之情,自不在話下,將這女娃兒抱在懷裏,寵愛非常,又笑道:“這丫頭生的一身好皮子,眼睛又大又水靈,就跟你小時候一個模樣。將來長大了,保準也是個美人坯子。”珠兒端了熱水進來,聽了這話,插口笑道:“我們平日裏也是這麽說呢,小姐一看就是個福相,將來大了必定能得個好夫婿,有一輩子的福享呢”夏春朝卻歎氣道:“我如今算看明白了,什麽好夫婿,都是虛的。倒是自己有更實在些,打從今兒起,我便要替這孩子存上些家產了。往後倘或她也如我一般,碰上個狼心狗肺的婆家,總還能安身立命。”
眾人聽聞,不知如何接話,皆不言語。
夏東興又坐了一回,看看天色不早,到底是上了年歲的人,奔波一日,甚是疲乏,當即起身回房去了。
這廂,夏春朝看女兒也打了哈欠,哄她睡下,放在搖籃裏。珠兒送了麵巾熱水上來,服侍她梳洗了。一時又不想睡,她便在床上倚著靠枕,看幾個丫頭針線閑話。
寶兒自外頭進來,手裏拿著一方錦盒,向夏春朝笑道:“姑娘快瞧瞧,這是大爺使人送進來的,說是今兒賀公子送來的禮。”說著,便將錦盒開了,送到她麵前。
夏春朝打眼望去,卻見大紅絨裏放著一串赤金麒麟瓔珞釧,紋樣精美,做工精湛,小小巧巧,倒正是孩童佩戴之物。隻聽寶兒笑道:“賀家打發來的人說,賀公子知道姑娘生了女兒,也很是高興,不能親身來賀,便送了這串飾品過來,以為慶賀。”
夏春朝聽這話顛倒,斥道:“這是什麽胡話,我生的孩子,同他又沒什麽相幹,他高興些什麽”說著,想起那日在賀家的情形,賀好古不堪之態,心裏一陣煩亂,將首飾朝盒子裏一擲,埋怨道:“哥哥也是的,這樣貴重的東西,收他做什麽咱們同人家非親非故的,怎好收人家的禮”寶兒不知如何是好,立在一邊不言語。珠兒上來朝寶兒使了個眼色,寶兒會意,將盒子蓋了,自去收好。珠兒便向夏春朝笑道:“姑娘也罷了,自打姑娘生產,這些日子裏,多少人家來送禮賀喜又不多他一家,姑娘惱怎的沈公子今兒也打發人來了呢,還問說姑娘若有什麽想吃,隻管使人捎話過去。”
長春挑了挑燈芯,接口道:“我瞧這沈公子也是奇人一個,姑娘這等遠著他,他竟如不知一般。換做旁人,再熱切的心思,也要冷了。他倒不在意,照舊日日打發人來。這麽不知避諱,當真叫人沒話說的。雖說姑娘是嫁過人的,好歹也有個忌諱,他倒不在意。”珠兒向她道:“你來夏家時候少,不知道以往的事兒。往年姑娘還小的時候,可還在沈家住過呢,哪裏計較這些”兩人一遞一句,說的夏春朝臉上紅紅的,一句也插不上,隻顧看著女兒,也不反駁。
少頃,寶兒出去倒水,珠兒亦被牛氏請去做些針線,房裏隻餘夏春朝並長春二人。
長春上來,也不問過,就在床畔坐了,向夏春朝道:“姑娘恕我放肆,我有句話想問。”說著,不待夏春朝開口,便率先問道:“姑娘當真是不理少爺了麽”夏春朝麵上一紅,轉而變白,張口斥道:“這樣子的人,我做什麽要理他如今不是我不理他,是他不要我。既是這等,我們一拍兩散。他自去尋好的去,我也不會巴著他不放。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也不稀罕他那些”長春聽聞,便說道:“姑娘同少爺,也是有年頭的夫妻了,少爺的為人,姑娘還不清楚麽我雖是個丫頭,但這些年冷眼看著,少爺斷然不是富貴便棄糟糠的人。不然,往日姑娘在陸家當家,雖無功名榮身,也頗過得日子。少爺大可舒坦在家,何必往邊疆去過那滾刀口的生涯前回少爺回來,又是升官又是封爵,待姑娘也還如往日一般。就是太太同姑娘口角,他也護在裏頭。如今這等,必是有些意想不到的緣故。姑娘一句不問,就不理少爺,隻怕也要冤枉人。”
夏春朝便道:“你平日說話倒還中聽,今兒怎麽這等顛倒起來他歸家這些日子了,看我不在,難道不會問問了,陸家那起人豈有不朝我潑髒水的他信不信,也該來夏家問一聲。這般音信全無,不聞不問,算什麽道理不是他當真想要散,會是這等麽”長春說道:“可是來,姑娘也說,少爺信不信,都該往夏家來問一問。他如今既沒來,可知裏麵是有些變故的。我心裏想著,姑娘還是遣個人,往陸家打探打探的好。”
夏春朝臉色一沉,說道:“要我打發人去陸家,除非夏字倒過寫這話往後不許再提,讓我聽見一字,仔細我不顧惜往日情分”長春歎了口氣,道:“姑娘在氣頭上,我也不好說那些。隻是姑娘和少爺本是極好的一對兒,就這樣散了,我看在眼裏,心裏實在難過。”夏春朝喝道:“你今兒到外頭去睡”
恰逢珠兒同寶兒回來,乍聞夏春朝厲聲嗬斥,都唬了一跳,貼牆站著,麵麵相覷,一字兒也不敢說。
長春起身道:“我招惹姑娘生氣,自該受罰。姑娘愛惜身子,月子裏少要動氣。”說著,便往外去了。珠兒同寶兒鮮見自家姑娘惱怒,不知出了什麽變故,也不敢問。少頃,寶兒便服侍夏春朝睡下。珠兒想了想,掀了簾子,走到外頭,卻見長春和衣臥在炕上,一手搭在眼上,似睡非睡。
寶兒走上前來,推了她一把,問道:“想什麽呢適才你說了什麽,倒叫姑娘發這樣大的火。”長春坐起身來,搖了搖頭,將適才的話又講了一遍。珠兒便拍手歎道:“好好的,你招惹她做什麽姑娘這會子正在氣頭上,聽得進去什麽你去找這個不自在,落得一身埋怨,何苦呢”長春便道:“我便是這個脾氣,看著好好的夫妻為小人弄得離散,心裏難過罷了。”珠兒道:“你怎知不是那陸誠勇發達了,就要棄了姑娘娶更好的這世道,陳世美也還不少。”長春道:“你也恁般亂講起來,你也在陸家服侍了幾年,少爺是什麽人,你也該看在眼裏,怎會行出這樣的事兒來姑娘雖說嘴上硬,但你瞧白日裏那情形,分明是不能忘情的。何況如今姑娘又生了孩子,這孩子也不是姑娘一個的,少爺到底也是小姐的父親,還該告sù他一聲才是。”
珠兒聽出這話裏的意思,立時跳了起來,向長春道:“姐姐,我可奉勸你一句,少去招惹那些不自在。你要把這信兒傳到陸家,再招惹出什麽風波來,姑娘和老爺還不定怎麽生氣。那可不是咱們這些丫頭擔待的起的。主子怎麽吩咐,咱們就怎麽行事罷了。何必去找那些不痛快。”長春卻不依從,說道:“我就是這麽個執拗脾氣罷了,你不必擔心,這事兒我一人扛著就是,絕不帶累你們。”珠兒見她執意,隻好說道:“旁的倒也罷了,你現下也出來了,倒怎麽去說呢”長春微微一笑,道:“我自有處,不必擔心。”言罷,便又在炕上躺了下來,不過一時三刻竟而睡熟了過去。
珠兒向她身上摸了摸,見果然睡著了,便走去吹了燈火,也爬上炕去睡。今日該著寶兒上夜,獨留她一個在裏頭,無需多言。
這般又過兩日,眨眼就是臘月二八。
這日,正當家家打糕蒸饃,預備過年。夏家各處鋪子收結了賬目,掌櫃並夥計一一來夏家請安。夏東興遂封了些年禮紅封三、五、十兩不等,算作年節酬謝。這些夥計吃過年茶,各自歸家過年,一年的經營便算完結。
夏明不同旁人,被人請進內堂奉茶,與老東家夏東興請安已畢,各分賓主落座。
夏東興便將早先女兒的意思講了一遍,夏明如被金磚砸了天靈蓋,喜不自勝,忙不迭起身作揖,道:“我每月自櫃上領五兩銀子的薪酬,逢年過年姑娘從來不少賞賜,如今又給我分子,實在不敢當。”夏東興莞爾道:“你替她出力一場,吃這個原不為過。她如今有了孩子,往後隻怕分不出身來,更有煩累你的地方,你便收著罷,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她本要親自出來跟你說,隻是月子沒出,不好見人,就罷了。”
夏明聽聞,硬要跪下磕頭。夏東興力勸了一場,方才各自歸座。
夏明說道:“姑娘生了小姐,身子可還好鋪子裏的夥計聽聞,都歡喜的了不得。前兒,大夥還一塊湊份子,送了個禮來。雖說不算什麽好東西,也是個心意,請姑娘看個新鮮罷。”夏東興道:“你們送來的禮,她收著了,也很喜歡。雖說都是些土產,總比那中看不中吃的強。咱們生意人家,講究實打實的過日子,還是這些實在。她是頭胎,難免辛苦些,旁的倒也沒什麽不好。隻是前兒聽了陸家的事兒,心裏又不自在了一場,險些回不過來。總是看在孩兒的份上,轉了過來。”
夏明點頭道:“姑娘雖說從陸家出來了,到底和陸家少爺做過一場夫妻,聽見那消息,心裏難過也是有的。”夏東興聽這話來的甚奇,不由問道:“那陸誠勇自去當他的大官,攀他的高枝兒,春朝又要難過個什麽”夏明甚是詫異,問道:“難道老爺同姑娘並不知情陸家少爺的一雙腿已是廢了,如今日日都在床上躺著,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好在姑娘同他散了,不然往後還不知要被連累多少。”
夏東興不防此節,大吃了一驚,連連追問:“陸誠勇的腿卻怎麽廢了我隻聽聞他在邊境立了大功,朝廷要封他做大官,還給了許多賞賜,怎麽轉眼就變了消息。”夏明點頭道:“陸少爺回城的時候,正逢老爺遷居鄉下,故此話沒聽全。他立大功不錯,腿廢了卻也是真的。”說罷,便將原委講了一遭。
原來,陸誠勇隨議和使團到了邊境,那夷族卻又生變,突發叛亂。該部反賊將首領殺害,謀權篡位,又要屠戮使團一幹人等。多虧陸誠勇率眾悍勇血戰,左右突圍,方才護住欽差一幹人等突出重圍,亂中又將夷族首領的大公主救了出來。陸誠勇卻因腿上中了毒箭,邊境又缺醫少藥,延誤了醫治時機,被護送回京時,雙腿已然站不起來了。皇帝聞聽此訊,憐憫其為國盡忠,特命一幹禦醫為他醫治,也僅是保住了性命,卻是再難行走。朝廷見了這等情狀,特意重重賞賜了一番,厚與土地金銀,卻隻封了他個閑職,如今仍舊賦閑在家。
夏東興聽了夏明一番話,心裏忖道:原來裏麵竟有這麽個緣故,那陸誠勇想必是為雙腿殘疾,故此不再來找春朝。這般也好,卻不要朝知道。那孩子心眼實,聽見這消息,隻怕要再回陸家去。陸誠勇如今已是個廢人,怎能讓他耽擱了春朝的終身。陸家上下,又沒一個好人。
當下主意拿定,他便向夏明道:“原是這樣,我卻不知道有這樣的故事。也罷,他們陸家之前既將春朝攆了出來,我們同他們便再沒什麽瓜葛了。這事兒同咱們沒什麽相幹。日後,你見了春朝,切莫向她提起,又惹得她難受。”夏明是個老於世故之人,如何聽不出這底下的玄機,當即一口應下,說道:“這我曉得,老爺不必吩咐。”說著,又吃了兩盞茶,便起身去了。
才送了夏明出去,門上人便進來回道:“陸家打發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來給老爺姑娘請安。”
夏東興眉頭一皺,拂袖道:“不見”那人又道:“來人說是長春姑娘的哥嫂,說老爺不見,叫他們見見長春姑娘也好。”
夏東興聽聞是女兒房裏丫頭的親戚,倒不好執意推拒出去,計較了一回,說道:“也罷,你領他們到廚房,叫長春到那兒去見罷。不要驚動了姑娘。”
那人應了一聲,扭身去了。
長春聽聞哥嫂前來,驚疑不定,心裏暗道:我正要去尋他們,他們可巧就來了,也不知有些什麽事。莫非在陸家出了什麽變故
心裏想著,腳下步子去的飛快。
走到廚房,她哥嫂兩個早在屋裏等候,兄妹三個見過,各自落座。
原來這廚房裏頭有個小間,平日裏堆放些雜物,裏頭放些桌椅,給上灶的女人歇腳。有時,家人來了客,也在此地相見。
長春的哥哥,名喚王大成,夏春朝在時,原是鋪子裏的一名夥計。落後,因陸家馬棚缺了人手,將他調到馬棚做了個馬夫,他渾家也在廚房做事。
那王大成先打量了妹妹一回,見她衣著光鮮,形容甚好,點頭笑道:“倒是比在家時胖了些,看你在夏家過得好,我們也算放心了。”他渾家便推了他一把,嗔道:“你這話是怎麽說的,大姑娘家,倒好說人家胖了。”言罷,向著長春眯眼笑道:“我瞧著,妹妹倒是出落的更好了,這綢緞棉衣也穿上了,倒比在陸家太太手裏聽用時更好些。早聽聞夏姑娘待下和善大方,今兒一瞧果然是這樣。怪道那時候姑娘執意要跟到這鄉下來呢。”
長春笑了笑,向兩人道:“哥哥嫂嫂一向也好眼看已是年底了,家裏年貨想必也備齊了我今年要在這兒服侍,年裏隻怕不能回家了,還望哥哥嫂嫂見諒罷。”
王大成同他渾家對看了一眼,各自歎了口氣。王氏便道:“快不要提起,這年也要過不去了。你們小姐走時將陸家挖了個幹淨,家裏眼見就塌了天,這事兒姑娘之前也知道。不然,姑娘也不會出來了。之前老爺三不知的又從外麵弄了個小的來家,還帶了個哥兒,憑空添了許多開銷不說,打從進門起便不得安生,日日跟太太吵鬧,弄得家裏雞飛狗跳,再無寧日。老爺太太那班子人,你也是知道的,沒一個能提的起來的。家裏沒個進項,又日日坐吃山空,到了年底竟險些連月例也發不出了。不餓死已是造化了,還談什麽置辦年貨哩我昨兒還往娘家走了一遭,借了一兩銀子出來,買了些白麵菜蔬,不然怎好過這個年。”
長春聽聞,隻當這哥嫂兩個是來打秋風的。她往西在家時,多得二人照拂。嫂子王氏嘴碎了些,待她卻也甚好。之前,夏春朝設計蓮姨娘進陸家一事,也多得她之力。如今他們既然求來,又是兄妹情分,長春便不肯讓他們空手而返。
當下,長春便道:“哥哥嫂嫂且坐坐,房裏有些事情須得料理,我去去就回。”王大成兩口趕忙道:“姑娘自便,放我們在這兒就成。”
長春出門而去,廚房裏幾個女人見有客來,送了一碟子南瓜子、一碟子蔥油卷,又泡了一大壺滾茶進來。
王大成兩口冷天裏走了一路,喝了一肚子冷風,又冷又餓。見了茶點,也顧不得許多,抓來就吃。外頭人見一碟點心頃刻便沒,又送了一碟水晶糕、一碟芙蓉餅進來。
這二人見此地下人待客的點心尚且如此精致,不知上麵如何吃用,不由嘖嘖稱歎。
片刻功夫,長春抱著個包裹回來,進門將包裹放在桌上,拆了挽扣,卻見裏麵放著些散碎銀兩,並幾兩清水好綿,兩卷鬆江布。
王大成支吾道:“妹妹,你這是做什麽”長春道:“這是我這幾月間積攢體積,我在這兒,吃穿用度都有姑娘管著,用不著這些。哥哥嫂嫂暫且拿去,過了這年再說別的罷。陸家既不好,待來年開了春,哥哥不如辭了出來,另尋個差事的好。”
王大成當即道:“這怎麽成,我們不過是奉命來給夏家小姐問安的。我這當哥哥的,怎好拿妹妹的東西”王氏便捅了他一記:“你還裝胖呢,家裏都要揭不開鍋了難得妹妹有這個心意,收著便了,怎麽這等見外”說著,又向長春喜孜孜笑道:“好妹妹,不虧我們疼了你一場。你既有這個心,我便厚著臉皮領你的情。我今年還不曾裁新衣裳哩,得了你這些兒,回去就做件新襖來穿。年裏出門會客拜年,說起來,也是妹妹你的臉麵。”
長春笑了笑,說道:“嫂子做呢,也給招兒做一件。我記得招兒也有日子沒添置衣裳了。”王氏笑盈盈答應著,忽然拉了長春一記,低低說道:“好妹子,回去見了你們姑娘,可千萬記得叮囑她,任憑陸家再來人說什麽,都不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