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朝聽了丫頭的話,雙唇緊抿,一言不發,邁步走進府內。一路走回房中,脫了衣裳交寶兒收起來,她自家坐在妝台前整理妝容。
珠兒隻當她生氣,走上前來,低聲勸道:“奶奶也不必生氣,橫豎少爺不待見她們,她們再粘的緊也是無用。”夏春朝不接這話,重新勻了回臉,方才說道:“把咱們帶回來的芙蓉水晶糕,裝一盤子,給太太送去。”珠兒會意,依言裝了點心就往上房去了。
珠兒走到柳氏院子裏,隻見忍冬在廊下階上坐著,手裏拿著一把五彩絲線翻花鼓。她走上前去,輕聲問道:“太太房裏來了客,你不在裏頭服侍,怎麽在這兒坐著?”忍冬見她來,連忙起身,撇嘴道:“自打有了迎夏姐姐,太太就不待見我了。但凡人來客往,或有什麽事情,必定將我攆出來。長春姐姐在時,一下也不曾打過我。得她在這兒,動輒就叫太太打我。長成那麽個模樣,又是個尖酸刻薄的脾性,給長春姐姐提鞋也不配呢,真不知太太看上她哪些?”她抱怨了一通,一眼望見珠兒手裏的點心盤子,連忙堆笑道:“姐姐是奉了奶奶的吩咐,來與太太送點心的罷?我倒是多嘴了,太太在裏頭,姐姐快請進去。”說著,伸手比了個二字,悄聲道:“那位今兒又趁著奶奶不在過來了,這會兒正在屋裏,姐姐進去仔細應對。”
珠兒見問不出什麽來,點了點頭,拾階而上,先不進去,隻在門外隔著簾子聽覷。
卻聽裏麵隱隱約約章姨媽聲音傳出:“……都妥帖了,姐姐還怕什麽?老太太也……那邊說了,咱們的虧空,他們都包了……再萬無一失的……就是打起官司來……量他們商戶……”
珠兒正聽著,那門簾忽被掀起。迎夏站在門裏,也不出來,似笑非笑的將珠兒上下看了一遍,方才說道:“珠兒既來了,怎麽不進去?站在這裏聽小話,是奶奶教出來的規矩?”珠兒不防她忽然出來,被抓了個當場,麵上正有些不好看,卻聽她言語涉及自家主子,對著自己連聲姐姐也不叫,不由惱羞成怒,當麵斥道:“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在這裏聽小話?我來與太太送點心,還不曾進去,你就一聲兒不吭的撞了出來。倘或我被你撞到,點心灑了怎麽辦?這是奶奶孝敬太太的,你擔待的起麽?!”一語未畢,又點頭譏笑道:“到底是下等人家出來的,沒在主子跟前受過調理,言行難免不入人眼些,我且不與你計較。”說著,也不理會迎夏,仰頭走了進去。
她這一席話,倒把迎夏氣了個愣怔,好半日才緩過來,渾身哆嗦著冷笑道:“主子奴才,長遠都這麽硬氣才好。小心將來錯了腳,崴了可就難看了!”說畢,將簾子一摔,往外去了。
珠兒走到次間門上,向裏輕聲報道:“太太,奶奶打發我送點心來了。”
一聲落地,裏麵談話輒止,隻聽柳氏道:“進來罷。”
珠兒邁步進內,隻見章姨媽果然在炕上陪柳氏坐著,卻沒見章雪妍過來。當下,她低頭上前,將點心連盤子放在炕幾上,向著兩人道了個萬福,口裏低聲道:“給太太、姨太太請安,奶奶才打外頭回來,買的和祥莊的芙蓉水晶糕,打發小的給二位送來。”
柳氏不曾言語,章姨媽卻抬手向那盤子裏拈了一塊點心起來,向珠兒微笑道:“你們奶奶真是好眼光,專一找好的挑。”珠兒聽這話隻覺一頭霧水,不敢隨意接話。柳氏嫌她礙眼,說道:“東西放下,你回去罷。跟你們奶奶說,今兒姨太太在府裏吃過晚飯再去,晚上叫廚房多弄兩個好菜。”珠兒應了一聲,欠了欠身子便去了。
見珠兒去了,柳氏方才又道:“妹妹適才說的倒好,我心裏還是不托底。那小蹄子是個精細之人,怕要被她看出端倪。何況,勇哥兒同這狐狸精實在太好,走前怕我們虧待了她,還特特托了老太太照看。咱們攆了她不打緊,就怕勇哥兒回來不依呢。”章姨媽笑盈盈道:“我的傻姐姐,這世上男人的心都一樣,就如那水裏月鏡中花,好也就是這麽三兩日了。之前夏氏不過才嫁進來,勇哥兒貪她兩日新鮮。如今也過了這些年了,就是勇哥兒長年在外,也該膩了。我可是聽說,自打勇哥兒回來這些日子,這兩口子屋子裏沒少拌嘴,可見一斑。這節骨眼上,她再幹出對不起勇哥兒的事兒來,勇哥兒還能容下她麽?!隻怕到時候他頭一個要攆她出門呢。”
柳氏聽了她這席話,心裏雖覺有理,還是有些不大放心,猶猶豫豫的不肯吐口。章姨媽見狀,裝模作樣的歎了口氣,說道:“別的也都罷了,隻可憐了我家雪妍,挺著個肚子,孤苦伶仃。分明肚子裏的孩子是有主兒的,卻倒沒名沒分的擠在娘家。”柳氏聞聽此言,當即牙一咬,張口道:“我陸家的子孫,怎能流落在外?罷了,這小蹄子進門幾載,一男半女也不曾生下,又攔著不讓納妾。她想絕我們家後不成?隻這一條,就能休了她!”言至此處,忽又心虛道:“雪妍帶著肚子進來,那侯爵家的千金小姐,竟能容下麽?”
章姨媽笑道:“咳,姐姐這就是多慮了。人家是正經的大家閨秀,最賢惠溫良、大肚能容的,豈會跟那草雞一般,隻知霸攔漢子!姐姐隻管放心,我擔保無事的。”說著,又問道:“就是不知老太太的意思?”柳氏道:“昨兒我見了老太太,言說此事。老太太起初不答應,我便將雪妍有身孕一事告sù了。你我都知那件事是那蹄子做下的手腳,雪妍受她陷害,方才落到這個境地。我豁著讓老太太斥責,將事情原委告sù了一遍。她老人家聽聞雪妍懷了陸家的子嗣,自然就一口答應了。”說著,又喜孜孜道:“說千道萬,這還是有後是正理呢。”章姨媽聞說,笑著點頭道:“雪妍終身有了著落,不至日後他們母子飄零在外,我也就放心了。”
這老姊妹兩個又密密的商議了一番,將各項關節敲定,已是黃昏時分。柳氏留章姨媽吃了晚飯,章姨媽便起身去了。
珠兒送了點心,回至房中,將上房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學給夏春朝聽。
夏春朝也聽不出個緣由,暗自忖道:我那婆婆倒罷了,豬油蒙心的,凡事隻聽人擺布,就是要害人,也沒那個能耐。倒是這個姨太太,不知又想了什麽勾當出來。前回少爺攆她去,已是撕破了臉皮。這相公前腳才走,她自家就把臉皮粘上,湊上來了。這左來右去,定然還是為她女兒的事。然而勇哥兒不在家,我咬死了不讓她進來,她能怎樣?何況,章雪妍是在冊的節婦,弄急了我就上官府告她不守貞潔。這立了牌坊又改嫁的,怕是要坐牢的。他們家不怕吃牢飯,那就盡管鬧去。就是打起官司來,我也有銀子同他們周旋。
這般想罷,她心裏主意已定,也就不再理會此事。因柳氏有話,她便隨口吩咐廚房胡亂整治了兩個葷菜,送到上房與晚飯添菜。又親自到後院去看了看陸紅姐,見她無事,坐了一回,閑談幾句,方才回房。
連日無事,又過了幾日,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夏春朝身上越發懶散,日日在家中避暑,不曾外出。傅月明又來邀了兩次,皆因她身上犯懶,便不曾去。
這日傍晚,院裏起了涼風,夏春朝穿著一件藕荷色夾衣,躺在廊下一張竹榻上納涼。微風時來,吹得遍體生涼,頭頂杏樹綠葉沙沙作響,直催的人昏昏欲睡。珠兒走來,替她蓋了一件衣裳,說道:“奶奶還是進屋裏去罷,這風吹著雖涼快,怕吹久了要生病呢。”夏春朝懶懶笑道:“我也不知是怎麽了,身上一日懶過一日,又總害熱。這風吹著倒舒服的很,不想進去呢。”說著,又看頭上杏樹綠葉之間結著黃色彈丸一般的果實,便向珠兒笑道:“這杏樹還是我嫁來那年親手栽下去的,如今竟也能結果了呢。改日叫小廝摘下來,咱們熬杏子醬來吃。”珠兒吐了吐舌頭,說道:“我才不要吃呢,那醬酸的很。奶奶近來倒改了脾胃,愛吃這些酸東西了。”一言未畢,又道:“說起小廝,倒是有一樁事要告sù奶奶。二門上守門上夜的張小四,家裏老娘生了病,告假回去了,叫了王福來頂他的班。”夏春朝聞言,點頭道:“誰還沒有個三災六病呢,這也是人之常情。”說著,就罷了。
當晚無事,夏春朝吃了晚飯,身上便倦的厲害,早早睡下。
睡至中夜時分,忽聽院裏一陣吵嚷,就聽有人在外頭夾道裏大喊:“家裏進賊了,抓賊啊!”這一聲落地,又聽無數腳步聲紛至遝來,呼喊聲、叫罵聲、求饒聲攪在一處。
夏春朝自夢裏被人驚醒,連忙坐起身來。正自驚疑不定,就見珠兒掌了燈火,反穿著鞋子,慌慌張張自外頭進來,說道:“奶奶,外頭好似鬧賊了!”說著,寶兒也披頭散發跑了進來。
夏春朝到底是當家做主的人,比這些丫頭鎮定些,定了定心神,斥道:“慌些什麽,想必隻是個毛賊。外頭那麽多家人,想必已拿住了。這裏是京城,不比那山鄉野嶺,料來也不會有什麽江洋大盜。”正說著話,就聽門外廊下一人朗聲道:“小的請奶奶安,家裏出了家賊,見已被拿住,老爺太太請奶奶過去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