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伴隨著一片輕紗般的晚霞,飯菜香味在街頭巷尾彌漫開來,隻要一聞到這種味道,就會讓人歸心似箭,這不僅僅是飯菜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令人眷戀感覺親切溫暖的味道。
巷尾那座有些離群索居的小院子裏,飯香陣陣,遠遠的聞著,就知道這家人今晚有魚吃了。那個破舊的廚房裏,一個女人正小心翼翼的拿著鍋鏟翻動著鍋裏的一條草魚,她用鍋鏟盛了點湯汁,放到唇邊,小心翼翼的嚐了下味道,又放了些醬油下去,蓋上了鍋蓋,繼續在砧板上切著青菜。
她的身後,廚房的窗下的小桌子旁,坐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他坐在一張竹凳上,正趴在小木桌上在紙上亂塗亂畫,兩條小腿在空中蕩來蕩去。
院門被推開了,走進一個身材挺拔的年輕人,一身齊整的中山裝,肩上挎著書包,手裏提著一個布袋,樂嗬嗬,興衝衝的走了進來,嘴裏喊道:“姐,我回來了!”
那女人還未反應過來,那小男孩已經從竹凳上跳了下來,跑出了廚房,朝那年輕人歡蹦過去,年輕人將他一把抱在懷裏,那小男孩抱著他的頸項,親昵的喊了一聲:“爹~”
那女人一聽趕緊跑出來,將那小男孩從那年輕人的身上抱了下來,嚴肅的斥責道:“念安,你怎麽回事,怎麽又叫錯了,快點改口,喊舅舅。”
小男孩那雙黑亮的而眼睛萬般不樂意似的,撅著小嘴,低著頭喊了聲:“舅舅……”
那年輕人倒是哈哈爽朗的一笑說道:“哎呀,他還小,想怎麽喊就怎麽喊唄,我不介意的。”
女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其他還成,爹媽哪有亂喊的,再說……”她幾乎是在囈語般說:“你不介意,我介意。”
女人將耳旁的一縷散發撥到腦後,柔聲道:“快去洗洗手,我去把青菜炒了,就可以吃飯了。”
年輕人笑笑,拉著小男孩的手,走去一旁的水缸,舀了一盆水,兩個人邊洗邊玩。
梅若君淡淡的搖搖頭,每次念安喊孟舒誌做“爹”,她的心就會像有針紮一樣,這似乎是人的天性,到了一定的年紀,總是會想要有屬於自己的爹娘的,如果沒有,就會尋找其他的替代品,記得兩年前,念安剛開始學說話的時候,隻要有男的逗他,對他好,他就會喊人叫“爹”,讓若君很心酸心疼,隻能在夜裏默默的抱著他哭泣。
回到廚房裏,將噴香的紅燒魚盛了出來,端到了飯廳裏,孟舒誌拿著飯鍋,念安拿著三雙筷子兩人笑嘻嘻的也走了進來。
三人在燈下圍坐著吃飯,倒也其樂融融。
“若君姐,你做的真好吃。”孟舒誌笑著扒了口飯。
若君微微笑笑:“那就多吃點,你念書辛苦。”說著夾了一塊魚腩到他的碗裏。
孟舒誌笑著說:“魚腩沒有骨頭,給念安。我吃魚頭魚尾就好了。”說著又將魚腩夾到了念安的小碗裏。
小念安眼睛一彎,大聲的說:“謝謝舅舅。”高興的自己扒飯吃。
若君看著兒子那可愛的小臉,無奈的搖搖頭,又夾了快魚肉給孟舒誌說:“魚是你抓的,多吃點。不過,下次別下河了知道麽?太危險了。”
“不危險,我水性好著呢,而且那水也不深。”
若君點點頭:“學校裏怎麽樣?都習慣了麽?”
一說起學校,孟舒誌眼睛裏放出光芒:“嘿,姐,你不知道,北大校園真是太美了,就跟公園似的,圖書館裏有各種各樣的書,我一進去就不想出來。裏麵還有籃球場,看完書,再打一場籃球,出一身的汗,太爽了。那未名湖當真是名不虛傳:‘柳絲如煙隨風舞,塔影似夢入碧痕。’
姐,你知道麽,十年前,當我第一次踏進北大,我就想,將來我一定要在這裏念書,如今夢想成真,我當真的高興。姐,下次我帶你和念安進去逛逛。”
“姐也替你高興,在那麽艱苦的環境裏,你能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學,真是不容易。”梅若君夾了些青菜給他,說道:“不過,舒誌,你不能太累了,晚上看倉庫的活還是不要做了。姐姐找到了替人做飯的活了,明天就上工,工錢還不錯……”
“不許去!”舒誌厲聲打斷她,若君一愣,舒誌重重的將碗砸在桌子上說:“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掙錢養家是我們男人的事,你在家帶孩子做家務就好。”
“可是,可是,你的學費怎麽辦呢?”若君擔心的說:“我和念安總不能在家吃白飯啊,姐姐可以做很多事的……”
“不需要!總之,我不會讓你們母子餓著凍著!我不準你出去拋頭露臉。”說著,孟舒誌皺著眉快快的吃幹淨了碗裏的飯,看看天色說:“我該走了。”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個布袋說:“我買了兩個蘋果,你和念安一人一個,知道麽?”
說著,站了起來,又背起書包,摸了摸念安的頭,念安睜著圓圓的眼睛,伸出小手,動了動五根蠶寶寶似的小手指說:“舅舅再見。”
舒誌看了看若君笑道:“放心吧,我沒事,倉庫安靜,還有電燈,我正好可以看書,累了也可以睡會。我走了。”
說罷,轉身走出大廳,往大門走去,正要開院門,身後若君喊住他:“等等,舒誌。”
舒誌一轉身,看到若君小跑著走上來,手裏拿了個紅澄澄的蘋果,塞到他手裏:“晚上餓了吃。你若再推,那我明天就去上工。”
舒誌不再推辭,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點點頭,拿了蘋果出門去了。
若君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搖搖頭,她還是要工作的,因為他們需要錢,舒誌不單要上學,還兼了兩份工作,她心疼他。
……
直到清晨,天亮了,孟舒誌才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家裏,倒頭就睡。若君想來想去,隻有刺繡和做衣服,是可以自己在家裏完成,然後拿出去賣的。這樣一方麵時間可以自己掌控,一方麵也不容易被舒誌發現。
於是,她在家裏做了許多漂亮的繡品和衣服鞋子,等到舒誌回學校的時候,她就背著竹簍,拉著念安,去集市上賣自己的作品,她學會了吆喝,學會了沿街叫賣,生意很清淡,但是偶爾也能賣出去一兩件東西,有些收入,貼補下。
“手工做的繡花鞋,虎頭帽,各色繡花手帕,布鞋,來看看咯~~~~”若君在巷子裏高喊著。
小念安也咿咿呀呀的跟著吆喝起來:“繡花鞋咯~~~~來看看咯~~~~~”
若君悲戚的看著他,那張俊美的臉,實在是很好看,那濃濃的雙眉,烏黑閃亮的雙眸,長長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和那紅潤的嘴唇,圓圓的臉龐,加上白皙的肌膚,集了瑞康和自己的所有優點。
其實她越來越怕看他的臉,隨著他漸漸長大,他身上有了越來越多瑞康的影子,每次看到那個影子,若君就會痛徹心扉。
“娘,我累了……我們可以坐一會麽?”小念安斜抬著頭看著母親,小手在自己的小腿上拍了兩下,輕聲的問道。
若君心酸的點點頭,拉著他坐在街邊的石階上,緊緊將他抱在懷裏,親著他的小臉,眼淚不停的滴落了下來。念安不懂為什麽母親會哭,伸出小手去擦她臉上的淚。
若君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吻了下,微笑著問:“娘給念安買糖人好麽?”
畢竟是小孩子,一聽到有糖人吃,念安立刻拍了小手,點頭叫好。
糖人攤前圍著一堆的孩子,各個睜著好奇,喜愛,饞欲的雙眼,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個製糖人的師傅拿著個盛滿熱糖漿的勺子,在那白色的油紙上,揮灑自如的擺弄拉扯著糖絲兒,不一會兒,那些糖漿就變成了一隻晶瑩剔透的蝴蝶。
孩子們紛紛發出“哇!”的讚歎聲。小念安也開心的直拍手,笑著不停的興奮的拉著若君說:“娘,您快看啊,快看啊!”一會而那糖人師傅有繪了一直更大的龍,更是漂亮精美。
若君開口問:“師傅,您的糖人怎麽賣啊?”
“大龍,鳳凰五個銅板,其他的,大的三個銅板,中的兩耳銅板,小的一個銅板。”那師傅分別用手指指了指。
若君笑著問念安:“念安,你要哪個?”
念安的眼睛一直盯著那條大龍,小孩子嘛,總是想要最大的,最好的,最美的,他盯了好一會兒,若君笑問:“是要大龍麽?”
念安抬頭看著母親,又回頭看看那些漂亮有人的糖人,想了半天,搖搖頭,指了指最邊邊上的最小的一隻小葫蘆,瑟瑟的看著母親,小聲說:“我要這個可以嗎?”
命運是多麽的諷刺,此時的周瑞康早就已經富可敵國,正在另一個國度過著精致高雅的生活,品著紅酒,吃著牛排,被一堆仆傭圍繞著的他做夢也想不到,他的兒子正在北平城的糖人攤前,為了替母親省下幾個銅板而選了一個最小最不起眼的糖人。
梅若君看著兒子的選擇,一愣,心中比被人紮了一刀還要疼,這是一個母親無法忍受的事,若君搖搖頭,從口袋裏掏出三個銅板,指了指那個漂亮的大蝴蝶,對那糖人師傅說:“我們要這個。”
“好咧,來,給您!”糖人師傅笑著收下了銅板,將那隻晶瑩剔透的大蝴蝶交到了小念安的手裏。
小念安瞪著大大的眼睛,欣喜的看著漂亮的大蝴蝶。
“喜歡麽?”若君問兒子。
“哇哦!喜歡,喜歡極了,謝謝娘!”念安高興的點點頭,緊緊的拉著母親的手,伸出舌頭在大蝴蝶上舔了一口,甜甜的滋味讓他滿足的笑了。
若君正要帶著他離開,突然一個孩子喊了聲:
“翠柳,我要那個大龍!”
“娘我要那個孫悟空!”
“好好好!師傅,大龍和著孫悟空多少錢啊?”
“哦,一共八個銅板。”
“來,定邦少爺,這是您的,興旺那好你的孫悟空。”
定邦少爺?興旺?翠柳?……若君一怔,猛然抬頭一看,果然是翠柳拉著兩個孩子,翠柳也正好抬起眼皮朝她看來,頓時大驚失色的喊道:“大少奶奶!”
若君趕緊拉著念安轉身就走,翠柳拉著兩個孩子追了上來。
若君越走越快,翠柳緊追不舍,在身後不停喊:“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您等等!”
終於在一個拐角處,翠柳一把抓住若君背上的竹簍,上氣不接下氣的攔下了若君。
“大少奶奶,您等等,我……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若君停下腳步,轉身看她,無奈道:“我已經不是周家的大少奶奶了,我幾年前改嫁了丁曉輝。”
翠柳有些尷尬,忙連連點頭說:“哦哦哦,原來是這樣,丁先生是好人,那是好事啊,可是,可是你們是什麽時候回的北平,怎麽我們一點都不知道呢?”
不知道?他們不知道,隻是因為程嘉琪編造了一個謊言,嘉琪告訴周家上下,孟舒誌已經搬去了學校,梅家小院已經鎖閉,所以從那以後,周程兩家人再也沒人去過梅家小院。
若君淡淡一笑,她知道是嘉琪隱瞞了所有人她兩曾經在北平見過麵的事實,但是她已經不在意了,無論如何程嘉琪恨她是理所當然的事,有幾個女人能夠接受喜愛自己丈夫的情人?
翠柳拉著她的手,激動的熱淚盈眶:“我和周福以為您和丁先生都死在了去重慶的路上,原來你們都活著,太好了,那……那……您見到二少爺了嗎?見到了嗎?”
若君看看她,實在不知道要怎麽樣來重述一遍這幾年的風風雨雨,隻是輕輕的搖搖頭,翠柳低下頭看著正邊吃著糖人,邊睜著大眼睛看著翠柳的念安,翠柳蹲下身子細細看了看念安,突然笑了起來:“您見到二少爺了,您見到二少爺了!太好了。這個孩子是二少爺的。”
“不……不是的……”若君慌忙的否認,把念安拉到身後。
“嗬嗬,大少奶奶,您不用否認,也不用緊張,我伺候大少爺,二少爺那麽多年,怎麽會認不出這孩子像誰,而且,我高興都來不及,你們的感情一路我都是看著的。”
翠柳拉著若君的手,上下打量她,搖頭嘴裏反複說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什麽?”
“大少奶奶,您是不是經濟不寬裕,手頭緊?”
“沒有,我一切都好。”
“咳,怎麽會這樣,您知不知道,二少爺現在在英國,成了大富翁了。”
“什麽?!”若君吃驚的看著她:“英國?他在英國?”
翠柳點點頭:“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隻是二少爺現在在英國,很有錢。”低頭看了看小小的念安,和穿著粗布衣服的若君,翠柳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想不通,命運怎麽會如此捉弄這對有情人。
而若君則是滿腦子的“英國”,英國在哪?她經常聽人說起英國,廣告上,雜誌上,報紙上,經常有些什麽英國公司,可是英國到底在哪呢?她不知道,隻感覺他離她很遙遠很遙遠,遙遠的猶如在天邊。
她在外麵掙紮了兩年,才決定回北平,心底就是希望他能回來找她的,誰也沒想到他去了英國,一個天邊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