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若君知道自己該向丁曉輝懺悔的,可是她實在沒心情,她每天都神思恍惚的度日,不是摔了杯子就是砸了碗,要麽就是燙了自己,要麽就是把飯煮焦了。
她的腦子裏不停想著瑞康那痛苦掙紮,敲打自己的腦袋的那一幕,他是不是每天都如此痛苦?是不是每天都需要依賴止痛針活下去?他是不是失明了?
她被這些問題折磨的生不如死,丁曉輝很沉默,並沒有打擾她這種幾乎癡狂的思慮,隻是靜靜的守候著她,或者說觀察著她。
他吃著她煮焦的飯,炒糊的菜,看著她停在空中的筷子和盯著煤油燈出神的雙眸,卻一言不發。夫妻兩猶如生活在不同的時空裏一般。
她覺得自己快被內心的焦慮逼瘋了,終於,那天早上,等丁曉輝一出門,她猛的解下身上的圍裙,背起念安下山,直奔“思鄉園”而去。
然而,她依然進不去,“思鄉園”的大門總是關的緊緊的,偶爾出來一兩個下人,也總是很小心的開門關門,梅若君隻能在附近的樹林裏,找個隱蔽的地方坐著,想等嘉琪出來,自己跪下求她,求她讓自己進去看一眼。
從日升等到日落,她就在那癡癡傻傻的等著,哪怕進不去,也覺得安心很多,因為他和自己僅一牆之隔,如果他有什麽情況,她可以很快知道,而不是在小木屋裏提心吊膽的胡思亂想。
一連幾天她就這樣,跟上班一般,待曉輝出門,她就帶著食物,清水,雨傘,背著念安到“思鄉園”外的樹林裏坐著,緊盯著那扇大鐵門。
終於,等到了第五天,程嘉琪出來了,若君趕緊快步上前攔住她。
“嘉琪,求求你,讓我進去看他一眼,就遠遠的看一眼,好不好?我保證,我看過之後馬上走。”
程嘉琪驚訝的看著攔在自己麵前的梅若君,瞬間開始厭惡鄙視起眼前這個女人,她,一個有夫之婦,竟然明目張膽的向自己提出要接近自己丈夫的要求,真是荒謬荒唐,世上怎麽會有那麽不要臉的女人?
她想起梅若君的黑暗曆史,她從來都不是個貞潔的女人,不是麽?她曾經在瑞安和瑞康兄弟兩搖擺,若說和瑞安的婚姻不是出自她的自願,而瑞安又有殘疾在身,尚情有可原,那麽,與丁曉輝的姻緣可是她自己點下的頭,而且丁曉輝健康漂亮,是絕對可以匹配她的良偶,她居然還如此不知足,貪心的想要得到瑞康。
自己當初怎麽會和她這樣的女人做朋友?真是瞎了眼,而且自己的悲劇也是她一手譜寫的,不是麽?如果不是因為她,可能自己早就和瑞康如膠似漆,如魚得水了,自己活在她的陰影之下那麽多年,她毀了自己對友情,愛情,婚姻,生活的所有美好理解,摧毀了自己的自信,自尊,她讓自己從一個善良寬容的人變成了善妒冷漠的人,而她居然有臉要求接近自己的丈夫。她太囂張了,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
“不可能!梅若君,請你不要忘了你是有夫之婦,你這樣的行徑已經大失婦德,令同為女性的我感到蒙羞。我們之間的友誼完了,就如你和瑞康的過去,我勸你珍惜你已擁有的,不要太貪心。不然的話,我想你很快回失去一切的。到時後悔就晚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好女人,可是嘉琪,求求你,就讓我看他一眼吧。看不到他,我快要死了,讓我看他一眼,我就走,絕不逗留好麽?”她猛的一抬頭,好像想起什麽事來:“哦,你看,這是你之前給我的口罩,我帶來了,我可以戴上口罩。好不好?”
她顫抖著急急忙忙的戴上口罩,跪了下來,不停的朝程嘉琪磕頭。
可是她越是這樣,嘉琪就越覺得她像蟑螂老鼠一般的令人厭惡,抬著頭,垂著眼皮看著她,冷冷說了句:“真是不知羞恥!”便在傭人的攙扶下走了。
梅若君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跪坐了多久,看著那扇黑色的大門,緩緩的站了起來,悠悠的走到門前,舉起手來正要拍下,可是她還是猶豫了,園子裏還有嘉偉,還有周老爺,他們都不會讓自己見到瑞康,他們會和程嘉琪一樣,把自己趕走。
她很痛苦,痛苦的伏在門上哭起來。
“既然來了,為什麽不進去?”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問。
若君趕緊用手指拭去眼淚,轉頭一看,竟是宋遠洋風度翩翩的從他的專車上走了下來。
“怎麽在大門口哭呢?”
“沒,沒什麽?”
“跟我來吧。”宋遠洋邊說,邊敲了敲大門。
啊,宋遠洋簡直就像老天派來的天使一般及時出現了,若君眼中燃起希望之火,他才是這“思鄉園”真正的主人,所有的周家人不過是寄宿在此,包括那些仆傭也都是他指派而來,他擁有這座園子的絕對話語權。
門開了,下人們殷勤備至的迎接著宋遠洋,若君趕緊把口罩戴上。
“你戴這個做什麽,怎麽給孩子也戴上了?”他問。
“宋先生,請你不要拆穿我的身份好麽?我和周家,程家的積怨太深了,我隻想進去看看瑞康,我不想驚動任何人。”
“哦?”宋遠洋想了想,點點頭說:“好吧,我就說是我新買來的下人。”
“好好好,謝謝你,宋先生。”
宋遠洋咧嘴一笑:“不用謝,我是希望你能把周瑞康治愈,讓他早日康複,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談。”
兩人走到後院,見到一個丫頭正端了一碗中藥,要送到周瑞康的房裏去。
宋遠洋喊住她,問:“周老爺子和程少爺,周太太呢?”
“回老爺,程少爺一大早就出門了,至今未回,太太出門買東西去了,周老爺子剛來看過上校,回房去了。”那丫頭回道。
“好,你把藥交給她,我現在過去看看上校。你下去吧。”
若君小心翼翼的結果了丫頭手上的藥碗,緊步跟著宋遠洋,穿過回廊,來到一間很雅致的房間裏。
宋遠洋推開了房門,房內很安靜,光線明亮卻不刺眼,紅木的家具,高貴氣派,青色床幔素雅清新,周瑞康呆坐在床上,就如一個木頭人,眼神朦朧渙散,根本就找不到他的視線焦點在哪。
“進去吧,放心,一時半會不會有人打攪你們的。”
梅若君已經激動的說不出半個字,點點頭,端著藥碗,快步走到床邊。
“瑞康……瑞康……”她輕喚他,可是他紋絲不動,她好心疼,好心疼,把他的手放在臉上,唇上,吻了又吻。
“先喝藥吧,不然藥涼了。”她邊滴著淚,邊用勺子舀了一勺藥汁,喂到他嘴裏,瑞康倒也不反抗,張嘴就喝,像一個機器人般,你往他嘴裏塞,他就張嘴,很快就把一碗藥都喝完了,眉頭卻緊緊的皺了起來,像孩子般的扁了下嘴。
她輕輕一笑:“是不是覺得太苦了。”
四下看了一下並沒有糖果之類的零食,便從自己的口袋裏拿出一塊梅花酥,塞進他嘴裏。
熟悉的甜蜜在他的口腔裏融化,將一切的苦澀都融化了,那股淡淡的清香在他的唇齒間緩緩的釋放,梅花酥,梅若君,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年的賞梅大會,他眼前似乎看到有很多人在詠梅園裏歡快的作詩談笑,啊,那是一個多麽美麗的冬日,那些青春的臉孔,那些美麗的詩詞,那些快樂的時光,他們作詩,唱歌,跳舞,玩笑,那是一個多麽迷人的冬日,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有“梅花酥”這麽一款特殊的點心。
他閉上了眼睛,眼皮不停的在微微顫動著,過了一會,眼淚已經濡濕了他的睫毛,緩緩從眼角溢了出來,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些簡單的快樂,好像已經離他很遠很遠,戰場上的殘酷血腥,讓他一直有種對人性絕望沮喪的情緒,他現在的世界裏隻有戰爭,廝殺,爭權奪利,槍聲,炮聲,鮮血,死屍,殘垣破瓦,他痛恨戰爭,痛恨一切醜陋的,陰暗的東西,他的心底一直都在追憶那些逝去的明媚陽光。
她心酸的拿出手帕,輕輕的擦拭掉他眼角的淚水,自己卻哭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嚇了一跳。
“你是誰?是若君麽?”他竟然突然開口說話了,他的神智是清楚的,可是他的眼前是模糊的,隻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些光影,他看不清她的臉,隻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
“是,是我。”她輕聲回答他。
他怔住了,不敢置信,他的梅花真的在他身邊麽?真的麽?不會是幻覺?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幻覺和現實中來來回回的穿梭,已經不相信自己的知覺了。
他愣了片刻,快速的舔了下嘴唇,說:“你過來。坐近點,我的眼睛看不清了,我看不到你。” 他拉她湊近自己。
她忍不住摘下了口罩,坐近了些,想讓他看清自己的臉。
他伸手在空中摸索著,看著他那雙漂亮無神,無法聚焦的雙眼,她心痛的無以複加,趕緊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淚水濡濕了他的掌心,他全身顫抖著捧起她的臉,修長略微粗糙的手指一一輕撫著她的五官,小巧的瓜子臉,長長的彎眉,細長的睫毛,小巧秀挺的鼻子,和那飽滿柔軟的嘴唇。
他坐直了身子,顫著聲音說:“若君,若君,真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吧。天啊,真的是你,你終於來看我了。”他激動的邊哭邊笑,捧著她的臉頰,吻在她的唇上。是的,是梅若君,她身上散發著他魂縈夢牽的幽幽花香。
“是的是的,是我,瑞康,天啊,我要怎麽辦?我好想你,好想好想。”她也吻他,他倆就像兩隻勞燕分飛再次重逢的愛情鳥一般,完全無法控製的親吻著對方。
他張開雙臂緊緊將她擁入懷裏,想將一腔相思融在這個擁抱裏,卻發現若君身後多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
“嗯嗯啊!”一陣嬌嫩的嬰兒聲。
“這是?”
“是我們的兒子,念安。”她激動的抹去了淚水,從身上解下了背上的小念安。
“快讓我抱抱,天,我當爹了,我當爹了,嗬嗬,我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麽?”瑞康小心的,緊張的,激動的,憋著氣將軟乎乎的小念安抱入懷裏。
他的話讓若君有些疑惑,他的話怎麽都讓人覺得他是初為人父,可是他不是有定邦麽?不過若君並沒有深究,她沉浸在與他重逢的喜悅中,全世界她都不想管,她隻想珍惜與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他笑了,又哭了,他看不清孩子的麵容,隻看到一個小小的影子,在那揮動著小手。
“告訴我,他長的像誰多些?”
“像你多些。尤其是笑起來。”她微笑著說。
“還好。”
“什麽還好?”
“還好像我,像你一定很醜。”他開起玩笑來,她輕輕拍了他一下,他一把將她也攬入懷裏,深深的親吻她的額頭,她也緊緊的攀住他的頸項。
“若君,我的眼睛看不到了,你會嫌棄我麽?”
“我病的快死的時候,你都不嫌棄我,我怎麽會嫌棄你?瑞康,無論你會不會好,我都不會離開你。” 她發自內心的保證著,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此時此刻他們一家三口就是她的世界。
他的嘴角揚起笑,將她擁緊些:“為了你們,我也要好起來。我要看到你和孩子的樣子。”
她依偎著在他的胸膛前,緊緊攀住他,生怕下一分下一秒就要分離。
他一手抱著自己心愛的女人,一手抱著自己的孩子,覺得幸福無比,過了一會,他有些愧疚難過的說:“我把你繡給我的手帕弄丟了,怎麽找也找不到。你會不會生氣?”
她仰起頭來癡癡看他,才明白宋遠洋說他每天晚上翻箱倒櫃要找的,竟然是自己當年繡給他的手帕。
她感動的,憐愛的吻他,將自己的額頭抵著他的:“沒關係,我今晚回去就再給你繡一條,比當初更美更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