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月至六月,暑熱幾乎是在短短數日中驟然升起,大興宮地勢偏低,氣勢又過於刻板繁重,李世民的身子骨仿佛不能耐受,再有陳年舊傷,陰濕悶熱的天氣裏,處處透著酸疼,連著幾晚不得安眠。
尚藥局的奉禦說了好幾回,請聖人移駕城郊翠微宮靜心將養一陣,髒腑內氣調順了,入冬後或還能捱熬住。
他歇得晚,風靈自然要多受些累,有時連晚膳也不回昭慶殿用,便在兩儀殿同他一處用了。依著阿盛的說法,倘若風靈在,聖人尚能多用些。
李世民眼力不濟,傳上來的奏章皆要風靈一字一句念予他聽。此情此景甚是熟悉,她總憶起幼時在江南道替阿爹念書的情形,六月溽熱潮濕,她越發地思念起江南雨季來。
這兩日,陰雨漸散,露了半日的太陽,宮中盛放的石榴花經了風雨,紅彤彤地掉落了一地。李世民精神稍濟,在兩儀殿內看了一晌文書。
風靈在兩儀殿外轉了一圈,帶著滿身的花露香氣進來。李世民笑道:“你一來,這個暗沉暗沉的兩儀殿都明媚了。”
“聖人嫌兩儀殿昏沉,僅看著風靈一個怎能體會外頭的明媚,不若搬到外頭坐坐,正是風香水綠的時節,落了雨暑氣也不重。”風靈殷勤勸道。
阿盛跟著直稱是,他暗底裏向風靈表過:“昨夜裏接著捷報,高麗泊汋城遭圍破,三萬高麗軍潰不成軍,高麗王親向聖人下了降表稱臣。就是這幾日,大軍要班師回朝,趁著聖人心裏高興,好歹勸幾句,勸他移駕翠微宮,橫豎這兒有東宮頂著,也出不了什麽岔子。”
風靈命人將兩儀殿的殿門悉數打開,一束束的光線從外頭透進來,兩儀殿自李世民疾發,便未見過陽光,此時鋪滿半殿的光輝顯得格外吸引人。
李世民抬臂擋了擋直衝到跟前的光亮:“果然是明媚。”
幾名內監抬著步輦慢慢地轉出兩儀殿,往花木扶疏的內苑園子花圃中去,風靈隨手替他外罩了一領單袍,好擋擋濕氣,指些新植的別致花草予他瞧。
李世民卻忽然向抬輦的內監道:“去承天門,上城樓。朕許久未見這大唐河山了。”
承天門那處是皇城內最高的一段牆垛,天色好時,淩頂俯瞰,整個長安城便似踏在足下一般。隻是石梯陡峭,輦子抬不上去,若要上去,惟靠雙腿一步步攀登上去。尋常人登著尚且要累得氣夯夯,更不必說李世民目下氣乏體虛,走平地都撐持不了幾步。
內監們為難地看看風靈,他們不敢違令,更不敢使聖體折損。
風靈點點頭,示意他們前往。她心裏打定了主意,倘若聖人體力不支,便命人輪流將他馱上樓觀去。
上承天門樓觀的石梯,李世民終究是未準許人上前背他。仿佛去城牆垛口瞭望這廣袤江山是一次朝聖,教人背著去顯不出他的誠心,他便在風靈的攙扶下一步一步慢慢地登上了樓觀,中途停了七八回,冷汗出了不少。
這是風靈第二次立於此處俯瞰長安城,景致一樣,垛口拂過的風也無甚變化,可心境卻大不同。上一回身旁的天子雖也是大病初愈,但春秋尚盛,淩駕山河的氣勢也在,教風靈敬而生畏。眼下他的身子骨說得直白些,已無王者之氣,風靈雖還敬他,卻因看透了他垂暮之中的孤寂,不再畏怯他,轉而多添了一份親近。
李世民在城牆垛口默然站立了許久,目光橫掃,仿若是在將他的江山一寸寸地撫摸過來。“上一回我問你在此望見了什麽,你可還記得?”他遠遠眺望,悠然問道。
風靈上前半步,順著他的目光一同望出去。“記得,風靈說望見了日夜不休流轉匯通的錢財,教聖人見笑了。”
“你說得不錯,我笑你作甚。”李世民說著不笑,胡須卻忍不住向上卷翹起來。
隔了片時,他又斂去笑容,向城牆下的長安城探看手,好似要將它覆在掌下。“大唐江山,綿延萬裏,我曾為它斬殺過數萬人,泯滅過倫常,痛失過致愛之人,以往從未有過半分悔意,可近來午夜轉醒時,心裏卻總有一個念頭。倘若昔年,我不貪慕它,不搶奪它,拱手讓出,那些為此喪命的人而今或許尚都在。”
頓了幾息,他又道:“英華也該有不少白發了。”他說得極緩慢,和著胸腔伸出吐出的一聲長歎,好像牽動到了他的隱痛。
“聖人想那些早已去了的人做什麽,風靈也有些不願見他們離去的故人,縱是日日想,時時念,也無法喚得他們歸來,徒增傷懷罷了。”風靈不願聽他這般英雄氣短的感慨,慰道:“且這江山,聖人若不坐,自有他人來坐,並不會因換了個人來坐便少死些人,指不定天下塗炭也未可說。”
李世民默了半晌,又笑了,“你倒是想得通透,我在你這個年紀,正是最逞勇好勝之時,根本不曾理會過這些道理,終是不及你靈慧。”
“風靈慚愧,自打曉事起,滿心滿眼皆是錢帛俗物,哪就敢稱靈慧了。昔日在沙州城外千佛洞,有幸參過玄奘法師的法會,並得法師提點,如醍醐灌頂,這才略通了少許。”
“玄奘法師……”李世民反複沉吟。
風靈想起阿盛所托,借機請道:“玄奘法師如今該是在翠微宮裏譯經罷?聖人不若往翠微宮將養些日子,也好與法師參些禪機。法師實乃大德高僧,一語點透心塵,如至菩提靈明鏡台。”
“過些日子罷。”李世民轉向東麵,指向若隱若現的東市,轉開話問道:“前些天借你的左右候衛可還得用?抄出的那些賬簿裏,挖出了些什麽端倪來?”
風靈撇嘴道:“聖人如何知曉風靈在賬冊中尋古怪?”
李世民淡然一笑:“你抄了楊淑妃外家的邸店,另幾家明麵上卻尋不出關聯來,想必那幾家才是你正經要封查的,楊淑妃那家邸店不過作了陪襯,好免教人說你有失公允,可是這個意思在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