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進內室時,杏葉已替風靈換上了幹淨裏衫,鋪好了新的被衾,正收拾地下散亂的帶著血漬的衣物,收著收著眼淚又滴下來。
杏葉見拂耽延進來,抱著一堆髒衣物從地下站起身,憂道:“延將軍,咱們這一夜不歸,宮裏……”
拂耽延恐風靈聽見了起憂,打斷她道:“那些事自有我,你跟著操忙了大半夜,便暫先跟著管事往客房中去好生歇著。”
他既說了自會擔待,總好過她一個婢子操心。杏葉如是一想,倒也安了心,跟著管事往客房去了。
拂耽延端著湯藥,坐在睡榻邊,她的臉堪比素絹,慢慢地轉過眼來瞧他,不見平素眼裏的靈動,仿佛連目光都很難聚集起來,嘴唇輕顫,細聲問道:“你何時回的長安?我爺娘可見了……”
他伸臂將她自榻上撈起來,架扶著她的胳膊,“你先將這湯藥吃了,我慢慢告訴你聽。”
風靈乖順地就著他的手,一口氣兒將參氣濃烈的湯藥飲進。
拂耽延擱了藥碗,摸摸她的手臉,又伸手入被衾中探了探她的腿腳,皆是一片冰涼,怕是那醫士說的陰虛陽脫的急症將至。他稍一猶豫,便脫了袍靴,褪了裏衫,光赤著上半身,隻剩了一腰白綾褌褲。
“你這是作什麽……”風靈雖無甚氣力,仍是紮掙著別過眼去不瞧他。忽然被衾一動,火燙的身子帶著她所喜歡的好聞的氣息,一同落入被衾中,將她摟得緊緊實實,瞬時吞沒了她四肢百骸沁出的寒氣。
“風靈,對不住。”拂耽延的呼吸略有不穩,“我無意輕薄於你,隻是你身上涼得緊,醫士說你恐將氣虛脫陽,我隻想替你焐住熱氣。你便好好躺著,莫要亂動。”
風靈稍稍點了點頭,順勢在他懷中找了個令自己愜意的位置,緩緩道:“阿延,我累了,你同我說說話罷,聽著你的聲音,我才不會想那許多,睡著後才不會做那些教人哀傷的夢。”
拂耽延將她往自己胸前帶了帶,伸手掖好她後脖頸的被衾。
“我昨日閉城時分才回的長安,本該即刻去麵聖,到了兩儀殿前,起居郎來告知,聖體抱恙,移至甘露殿內靜養,不得見。才不過一日,杏葉便哭著跑來求救,虧得我回來了,我若未歸,你這條小命豈不交代在了武侯鋪裏?”
“聖人他,確是臥病,教高陽公主氣惱得不輕。”風靈枕著他起伏的胸膛,貪著他肌膚上的溫度,眼皮酸沉起來,卻仍撐著一絲明智:“你方才說,我阿爹阿母,予我帶了什麽話?”
“你爺娘……”拂耽延稍一遲疑,沉吟道:“並未怪你違禁入了長安,隻願你能安好。我向他們提了親,將沙州官媒的合婚庚帖呈於他們看過。”
“阿爹可應準了?可有責怪?”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弱,呼吸倒逐漸沉穩。
“沙州諸事他們已從佛奴那處了然,當日情急之下,你我二人私下過了禮,實屬無奈,他們並無責怪,也允了婚事。長安他們是來不得了,囑你我好生度日,得暇回江南道望探。你爺娘皆是達識先明之人,得他們教養一場,也不枉你......”
拂耽延低聲緩緩道來,風靈的鼻息變得綿長平穩,擱在他胸前的手不知不覺滑落下去。他垂眸凝望了她一會兒,見她已睡得深沉,便自語似地將最後一句說完:“也不枉你稱了他們這麽多年的阿爹阿母。”
……
至次日晌午,有人輕手輕腳地叩了幾下門,拂耽延一夜不曾熟睡,隻是半睡半醒地假寐,門上的響動他即刻便聽見了。
他偏頭瞧了瞧身側睡得安穩香沉的風靈,她神色恬然,眉間一派鬆弛,料想大約真未有噩夢糾纏於她,再摸摸她被衾中的手腳,皆已暖了過來。
拂耽延小心地將自己的手臂從她頸後抽出,怕她就此驚醒,便又在她身側輕放了一個錦靠。門上輕叩又響了兩聲,他皺起眉,揉著教風靈枕得酸麻的手臂,出內室去開門。
“昨夜我如何作的吩咐?”他跨出屋子,闔上門,帶著些薄怒質問。
叩門的是老管事,滿臉的惶恐,卻又無可奈何地低壓著聲音回他:“稟阿郎,老奴記得阿郎的吩咐,知曉不該往正院來打攪出聲,可,可是,高陽公主過府,老奴不得不來稟。”
既是公主來訪,拂耽延總不好拒不見人。再者,高陽公主因辯機那樁醜事,此時本不宜拋頭露麵,這個時候登門,隻怕與風靈的事脫不了幹係。
“你在院外守著,不許人進來攪擾。命人去瞧瞧昨夜那跟來的侍婢起了不曾,她若已起身,便囑她去灶房做些娘子平素喜歡的吃食,待她醒了好用些。”拂耽延一麵往廂房去洗漱收拾,一麵小聲向老管事吩咐道。
不過兩盞茶的功夫,拂耽延便換過一身常袍,涼水淨了個麵,往前廳去見高陽公主。
高陽公主一身素縞似的月白襦裙,撤了慣常的高髻,隻以素銀發釵固了個螺髻,麵上平靜如水,瞧不出半點波動。她懶懶地倚在一張矮腳圈椅內,手邊的案上有一盞氤氳著熱氣的茶湯,不過拂耽延向來不甚講究,宅中既無好茶甜漿,亦無精巧細致的茶具,她毫無興趣於這盞粗陋的茶湯。卻也不因候等多時顯出怨色,這於她倒並不尋常。
拂耽延大步踏進前廳,拱手見過高陽公主。高陽公主仍散在圈椅內,不過揮了揮手,算罷了禮,她身邊另有一年輕婦人,匆忙從圈椅中站起,朝拂耽延端端執禮,“雲麾將軍可還記得妾身?”
拂耽延衝她抱了抱手:“玉勒弘忽不必多禮。”
玉勒圖孜動了動唇,話語滯塞,才學會不多久的河洛官話越發的不流暢了。“突然造訪,還望延將軍見諒,隻因風靈,風靈她昨日惹了些事端,又一夜未回宮。聖人未能理事,楊淑妃下令要尋,一問才知是教武侯鋪拘了。武侯鋪回說是教延將軍帶走……”
高陽公主對她不甚爽快的說辭很是不耐煩,坐直了身子徑直問道:“拂耽延,我且問你,那位侍墨的顧娘子,是否在你府上?”
她問得如此直接幹脆,拂耽延猝不及防,卻也不瞞她:“確在我宅中,公主有何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