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過後,李世民不歇午覺,為解困乏,他時常要外出走幾步,散散困倦。
頭幾日是風靈畢恭畢敬地跟在他身後,這些天來天街一帶她都逛熟了,便換作是她領著聖人去看景致。
將近承天門時,風靈忽然懵懂地問道:“陛下,左右候衛戍守城門時,能同他們言語麽?”
李世民一怔:“有甚話必得在他們當值時說?”
風靈露出為難的神情,幾次張口又欲言又止,她愈是如此,便愈是引得李世民的注意。“有話直說便是,幾時也養成了這吞吐不爽的性子?”
“不瞞聖人,前些日子,聖人在殿內責罰的那位……那位都尉,風靈認得。”風靈垂頭道:“原還當再不得見了,未料緣分未斷,峰回路轉,竟在宮中又見。他曾在西疆救過風靈的性命,尚未及謝過,風靈想……想向他道個謝,另有沙州父老托付的書信一封,要帶予他。”
風靈心裏提著緊張,側耳細聽李世民的微末動靜,但聞他步伐不變,呼吸節奏亦未起變化,心知提及拂耽延他未惹他惱怒,遂將膽兒放下了幾分。
“你知他原是都尉?”李世民淡聲問道。
風靈強壓下“噗通噗通”亂跳的心,努力維係著她平素說話的口吻:“怎會不知?風靈本在敦煌城中行商,沙州的治所亦在敦煌城,總不至連鎮守郎將也認不得罷。再者,敦煌城算不上大,折衝沙州府距市集也不遠,時常能在街麵上得見都尉呢。”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風靈抬頭一望,已走到了承天門前,拂耽延清早換了班,此時果然不在。
她又刻意探頭朝當值的佽飛望了一圈,語帶遺憾道:“不見都尉,罷了,這一聲謝拖怠許久,也不急於一時了。”
“他如何救了你性命?”李世民隨口問道,腳下往上承天門樓觀的石階走去。
風靈添油加醋地將在瓜州遇襲,初見拂耽延時的情形將了一遍,盡力講得繪聲繪色,險急起伏,李世民的眉毛跟著動了好幾回,風靈身邊的阿盛更是聽得目瞪口呆,一臉的驚心動魄。
城樓上的佽飛見了聖人親臨,執了軍禮見過,當值的隊正從樓觀內匆忙出來行禮。他回臉望了阿盛一眼,阿盛猶在風靈跌宕起伏的那段劫難中拔不出神魂,直至風靈暗推了他一下,方才回神跑上前去問那隊正當值輪替的名錄。
不一會兒功夫,阿盛顛顛地小跑回來,向李世民稟道:“延隊正夜間輪值,此刻並不當值。”
風靈聽他那一聲“延隊正”心中煩躁,卻也隻得忍下,為難道:“這卻要如何是好,沙州父老所托……”
“所托書信罷了,交由旁人轉送也罷。”李世民丟下一句,轉身沿著城牆走開。
“陛下有所不知。”風靈小步跑著跟了過來:“若是尋常書信倒不打緊,可那書信卻不尋常。都尉走得匆忙,皆不知他何時離了城,待咱們知曉他回了長安後,竟是來不及相送了。故大夥兒一同備下了萬民書,交予了風靈帶來長安。”
李世民滯住了腳步,轉過身來,風靈隻覺兩道敏銳的目光投來,下意識地一瑟縮,可她心裏明白,這一眼躲不得。她強作鎮定,擺出渾然不知的天真,微微笑著迎上這如利劍一般含帶了寒氣的目光。
“萬民書?”李世民的麵色微沉,“外放了幾年,他倒長了不少能耐。”
此前風靈預想了好幾種可能出現的情形,眼下的事態顯然正朝著她最不願見的那一種預料走去。萬民書這東西,不論是出自百姓真心實意的愛戴,還是弄虛作假的民心,皆是帝王所不樂見的,純屬吃力不討好的東西。
風靈直視著他瞧不出喜怒的神情,飛快地暗忖,此刻聖人心中大約是要疑心她與拂耽延的關聯,若是不打斷他的思緒,順著想下去,十有八九他會想到她進得宮內未必是楊淑妃的主意,說不準便是拂耽延的安排,自然也會聯想到拂耽延站隊到了楊淑妃吳王母子一邊,拂耽延本是領兵之將,站隊乃是大忌。
可風靈咬牙想賭上一把,她穩住心跳,仍半仰著一張懵懂無知的笑臉,連連點頭:“延都尉的能耐確是教人服氣。咱們這些商戶一年到頭,但凡走貨,誰家也逃不過沙匪和突厥人去,輕則丟貨折了部曲,重則搭上自家性命也是有的。自延都尉到了敦煌城,清剿了周遭大小賊匪,隻要不遇見流竄的突厥人,沙州自西州的商道一路順暢,如今西邊的買賣很是做得,誰家不念著延都尉的好。”
李世民的目光不見絲毫鬆動,風靈亦不敢鬆懈半分,攤了攤手,輕歎道:“在敦煌城時,咱們總想著要如何酬謝延都尉,都尉性子硬冷難近,莫說是財帛酬謝,便是想在年節中置席宴謝,也是邀不動他的。”
這條路既已經踏出了一步,便再不容她回頭,向前雖未必能穩操勝券,回頭卻一定是萬劫不複,風靈隻得硬著頭皮將戲作足。“後來聽說是突厥人降了唐,沙州撤了軍府,打量著都尉大約要走,咱們買賣人,最是信奉往來不欠,便鐵定了心要謝過都尉方能送他離任的。豈料都尉走得那樣急,無奈之下,大夥兒便商議著將都尉在沙州功績載錄下,好有個念想,將來,都尉也能昭示他的後世子孫,再樹大唐良將不是。”
風靈赧赧笑著望向李世民:“聖人莫笑話,咱們這些市井平民,再想不出旁的什麽來,惟有如此方能略表心跡。起初還隻是商戶間籌措的此事,後來城外那些突厥人屠戮下幸免於難的貧苦者,亦來摻和,說是都尉為將他們自突厥人手裏救回,連命都舍出去了,這份情也得報一報方能安心的。”
“聖人方才說延都尉長了能耐,也不知都尉從前如何。”風靈睜大眼,對上李世民如炬的雙目,故作頑皮地吐了吐舌:“彼時風靈商道上遇險,幸得都尉援手時,見他身手很是了得,那時便技癢,想得了機會與他試上一兩手。”
她忽又是一副失語後的尷尬,連連擺手:“不過胡想一回,風靈萬不敢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