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麵甚是古怪,胡女一身唐家婦人的裝扮,唐家子卻又從頭到腳地裹在胡裝裏頭,兩人在西市的路口麵對麵地立著,互相打量。
風靈了怔了好幾息,腦後好似被人猛拍了一巴掌,霎時驚起:“玉勒圖孜弘……”
“弘忽”二字尚未出口,那胡婦一個箭步躥上前,一把捂住風靈的口,受了驚嚇一般私下張望了一圈,見無異動,方才小心地放開捂住風靈口鼻上的手。
“莫瞎喚,喚我玉勒便好。”玉勒圖孜不滿地斜了風靈一眼,雙手倒插了腰,口氣硬冷地問道:“喂,你怎也到了長安?來做買賣的麽?我記得你是女商。”
風靈重新將她的裝束發式打量了一回,臉上浮起些促狹:“已嫁作人婦了?難不成當真是來買胡姬回家充作侍妾的?”
玉勒圖孜臉上瞬時布上了一層寒霜:“放肆!”
“可見嫁得不錯,如今顯赫人家夫人的勢頭也有了。”風靈嘴上不依不饒,心底早已湧起了陣陣不可名狀的激動。
她與玉勒圖孜的相處,僅僅是拂耽延自西州押送焉耆王族回沙州的那一路,短短十數日而已,且一路惡語相譏,並不曾有過友善親和。在此時此刻重遇了她,往事曆曆直湧上頭,深究內裏,風靈其實是想上前在她肩頭猛拍幾掌的。
隻恐玉勒圖孜目下亦是一樣的心境,大約比風靈還激越些。她誇張的怒容下有蠢蠢欲動的笑意,口裏不讓半寸:“怎不見那位都尉?當日伊吾道上,一紮下營便見你往他那帳中去,一路上他不知要窺望你多少回,我瞧著你們……”
玉勒圖孜話尚未說完,便驀地住了口。風靈臉上不恭的嬉笑正慢慢褪去,晶亮的眸子正一點點地失去光彩。
玉勒圖孜率性卻並不蠢笨,這情形一眼便知,隻怕是不好,急忙轉了口:“適才多謝你搭救那女子。”
“謝我作什麽,人是你買下的,也該算作是你救的,我不過駐足多了句嘴。”風靈並沒有說出她瞧著那胡女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沙州的閨中姊妹,反倒問玉勒圖孜:“慷慨至此,她必是你故人吧?”
“故人談不上,故土之人。適才路過時聽見她說話,一聽便是焉耆鄉音,即使我焉耆族人,我自當救她於危難之中。焉耆國破時,動蕩散亂,不知多少子民沒了牛羊,毀了篷帳,因無活路,賣兒鬻女、自賣其身、遭人拐帶,什麽樣的都有,好端端的便成了奴人……”
這回換了玉勒圖孜的臉上蒙上了一層落寞,眼眶子都有些泛起紅來。
正是拂耽延與安西都護府的郭都護一同攻破的焉耆,風靈自覺這話再說不下去。但又覺相較之下,玉勒圖孜的境況似乎更淒涼些,畢竟是國破家亡,全無依靠。她想起彼時與她同路來京的病弱夫人,心腸極好的人,按說不該如此淒苦。
風靈想知道她現下如何,西市街口,又不是說話的地方,於是她拍了拍腰際空懸的蹀躞帶,將玉勒圖孜從亡國的哀苦中拉出來:“我的錢方才盡數給了你那位族人,眼下肚饑,無錢用飯,你可該有一番表示?”
玉勒圖孜緩慢地點了幾下頭:“好,應該……”驟然又回過神來,瞪眼向風靈道:“你訛我!”
“什麽做派,端的是小氣。”風靈嘖嘖道:“伊吾路上你一路吃我的,用的我,我可曾同你計較過半個銅錢?按理也該回請不是?”
玉勒圖孜抿著嘴瞪了她一陣,極不情願地撇了撇嘴:“瞧在當日你予我阿納手爐,今日又襄助我族人的份上,我便請你一餐又何妨。隻是……”
“隻是什麽?”風靈漸起了不耐煩:“玉勒弘忽果脆率性,幾時變得拖拖遝遝的了?”
玉勒圖孜上前靠近風靈,低聲道:“我不瞞你,夫家當真是顯赫,平素不教內眷拋頭露麵,今日我能來西市,卻是換了衣裳頭麵,偷偷出來透個氣兒的。我若在西市教人認了出來,怕是不妥……”
風靈臉上重又泛上了戲謔不恭的笑容:“這不難辦,你隨我歸家,你隻管花錢,我打發了家人出去買來,咱們關起門來無人能見,豈不好?”
一麵說著,一麵心底暗自打量:眼前這人果真是玉勒圖孜麽?當年她尖牙利齒,渾身帶著刺兒,冒犯不得,壓抑不住的形容猶在腦海中,短短兩年,怎就將她壓磨得連一根刺兒尖都不敢冒了?
二人當下一拍即合,同往懷遠坊走去。風靈持了點私心,因聽她說“夫家當真顯赫”,便起念要從她那處探聽探聽拂耽延的消息。
路上風靈揀著概要將沙州的事同她述了一遍,從阿史那賀魯的糾纏、屠戮、破城,直講到她與拂耽延將行奠雁禮這一日,兵部來使,將他“請”回了長安,她也便跟隨而來。
玉勒圖孜聽得一陣陣發愣,腳下幾乎走不動道,猛聽得風靈在她身邊說“到了”,才重回了神智,臂上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轉臉再看風靈時,再不覺她刁鑽促狹得可惡,反倒暗生了一層敬佩,不想這唐家女子中,也有這樣剛烈深情的,一時唏噓不已。
再她因聽說這宅子是拂耽延的,卻沒料到竟是這般素簡的小門小戶,也不知怎的,她忽然好生歆羨起來。宅子雖小,風靈在這裏卻能肆意過活,豈是一方天地可圍攔的,她想想自己現下所居,足足占去半坊的大宅子,又待如何?還不是被禁錮得死死的。
家下幾乎不曾見過這宅子裏頭來女客,見風靈引了女客回來,又是位美貌夫人,俱不知如何是好,愣了還一陣,才有人奉了熱茶來。
風靈喚了何管事來,囑他去西市最好的食肆買吃食,一口氣報了一串價高的,毫不與玉勒圖孜客氣。玉勒圖孜拋了個錢袋子予他,命他隻管拿去買。
“屋裏冷清,不若搬張壺門榻在院中,幕天席地的,方才有意趣。”玉勒圖孜笑道:“隻怕你嫌冷。”
“有酒暖身便不冷,玉勒弘忽可吃得酒?”風靈笑應。
“你敢拿這話問焉耆人?”玉勒圖孜反詰。
風靈心下極是暢快,揚聲吩咐何管事:“再提一大壇子五雲漿來。”
何管事縮了縮脖子,喊了一小廝一仆婦與他同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