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常寺外山門緊閉,香客們不明就裏,寺僧們又不願說本寺懾於索氏威勢,任憑他占寺封門,隻得由得香客三五成群聚在門前說是非。
但凡有不知情或不知趣兒的來拍山門要上香,便有索府的家下從拐角轉出,橫聲驅趕,隻道法常寺今日要替索府大公子作七日祭,外人一律不得入內。
有人恐懼索氏聲威,不讓進便罷了,悻悻然地離去,往別的寺中去進香。有人口利些,試圖與索府下人爭辯幾句,便道:“索家七日祭,便要封了寺院,阻了菩薩的香火麽?橫行霸道至此,也不怕神佛降罪。”
索家健仆平日裏也是蠻橫慣了的,一聽這幾聲嗆,豈有肯讓的,掄拳欲打。近旁又有人道:“這不是擺在眼麵前的現世報麽?他家封寺作什麽來的?”
家仆聽著心裏一寒,到底是菩薩跟前,不敢太過放肆,敬未必有,畏卻是實實在在的。於是,舉起的拳頭也便緩緩放下,隨意吆喝著將說嘴之人驅走了事。
索慎進鐵青著臉在廂房的正席上坐著,夫人柳氏在一側默然垂淚,柳爽與索良昭一左一右相陪,輕撫著她的背脊安慰。索慎進的一幹姬妾皆帶著各自的孩子,屏息靜坐在次席,無人敢支一聲,尤其是索良音母女,膽戰心驚,恨不能將頭垂到食案下去。
索府的幾個有頭麵的老管事,在屋子正中立了一地,以眼角的餘光互瞟著身旁的人。屋子裏頭靜得隻有偶爾響起的,柳夫人低微的抽泣聲。
幾名沙彌端著齋菜進屋,屋內的氣氛把他們唬了一跳。法常寺與沙州的官僚高門之間常來常往,這情形僧人們自懂得該當如何,故這幾名傳齋飯的沙彌隻當屋內空無一人,木然地將齋菜在一張張食案上布妥了,仍舊麵色淡然地退出了屋子。
“西州!”索慎進喉嚨裏猛爆出一聲,將屋內眾人皆驚了一跳。“你們可是打量著我好唬弄,自個兒辦砸了差事,合起夥兒來捏個謊好圓過去?”
領頭的管事向前蹭了半步,不敢抬頭麵對索慎進的震怒:“小人從不敢在阿郎跟前打誑語,菩薩見證,折衝府的那些棉籽當真是從西州弄來的。”
索慎進冷笑兩聲:“敦煌城自西州,打個來回,行軍也需大半月,帶貨少說一月加半才勉強夠日子。且不說時日夠不夠,僅是這節氣裏頭,西州的棉籽商戶早已銷脫了貨,難不成還特意等著他去采買?”
“有人瞧見,延都尉與顧坊的小娘子一同回來,也不知打聽來的消息準是不準,竟說顧坊的那小娘子,帶著折衝府的人,硬是從莫賀延磧穿了過去,故節縮了近半的行程。”管事中有人小聲稟了一句。
話音一落,索慎進跟前的盤盞毫不猶豫地“當啷”響成一片,一案的齋菜教他盡數拂落至地下,滿地狼藉。倒將柳夫人的眼淚一下唬住,她抬起紅腫的淚眼,有些畏懼地望向索慎進,整個人滯住了。
莫說柳夫人,底下大半的女眷皆震驚不已,須知在這個節氣裏,菜蔬本不可得,惟寺中存了少量供佛之用。因畏懼索氏,寺裏才湊出了這麽些菜蔬果品,治了這麽幾席齋飯。
按說原本不該,有與菩薩爭供養之嫌,大大不敬,豈料索慎進揮手間便作踐了一席。
索良音的生母曹氏心頭一陣發緊,一眾姬妾中,以她最為虔誠,索慎進在望日裏封寺行祭,她已是覺著冒犯了菩薩,心裏本就惴惴,此刻又見他糟踐齋菜,她不由將頭埋得更低,心裏頭不斷念佛告罪。
眾人正惶遽,正席上的盛怒卻陡然而止,了無生息。女眷、子女與管事俱謹慎地抬頭去望,隻見索慎進麵皮發青,唇色紺紫,毫無防備地“噗”的一聲,一口心血噴在了跟前的食案上。
索良昭離得他最近,尖聲驚呼著便撲上前驗看她父親。柳爽、柳夫人、侍妾一一回過神,一齊湧上前。
索慎進方才一團暴怒堵在胸口,一下子發作不出,如同噎食一般梗在了胸口。這一口鮮血噴出,將那團堵胸的怒火一同帶了出來,反倒舒坦了不少。
柳夫人捏著帕子上前替他拭去胡須前襟上的斑斑血漬,索良昭紅著眼,一把一把地替他順氣。索慎進沉下目光,揮了揮手,令家下眾人散開去,惟留了柳爽在近前。
柳爽歎息一聲,勸慰道:“姨夫莫動氣,為此損了身子著實不值。”
索慎進閉著眼沉聲冷哼數聲,柳爽放底了嗓音又道:“顧坊的那女商著實可恨,禍害不斷,留著她早晚……”
索慎進睜開眼,看向柳爽:“她固然是個禍害,但身後若無人支撐,她何來的氣力作亂?她不過有些財資,教人拿了當刀使,她身後那禍首,才是頭一個可恨的。”
“正是,正是。”柳爽讚同得無以複加,眯眼切齒:“區區一個雜胡,攪得沙州渾渾噩噩,幾乎要將唐家正統忘卻,那些個胡人,仗著沙州把持在雜胡手中,倒一****地張揚起來。”
席下最末端的索良音倏地抬起眼,快速小心地朝主席上的父親投了一眼,不禁將手按壓在胸口,好似這樣便能抑製住自己的心跳聲,將他們提及拂耽延的話聽個清楚。
“論到底,表弟殞命在折衝府的牢內,這裏頭的事咱們誰也不曾親眼見著……”柳爽壓低了嗓音,身子向索慎進更靠了靠:“這口氣姨夫姨母能咽得,我卻咽不下……”
索慎進抬眼向眾家眷掃看了一圈,抬手止了柳爽後頭的話,二人相視會意,柳爽探臂扶起席上的索慎進,一同往裏間不知打什麽商議去了。
索良音偷眼瞧著他二人消失在大屏障後頭的身影,隻覺心胸悶痛,喘不上起來。幸而,柳夫人見索慎進與柳爽離去,她亦哀苦難當,無力再約束家下,隻不耐煩地打發了她們自去用膳的用膳,禮佛的禮佛。
索良音自是不願留在柳夫人眼皮子底下,她與長兄索庭無甚情分,他身死,她震驚、惋惜、感慨,除此之外,別無他想。與柳夫人更無甚情分,十幾年的懼怕、無奈、退避,到了此時,心底裏生出了些許連索良音自己也不敢認的痛快。
“阿母,我……”索良音向曹氏遞了個懇求的眼神,眼神往廂房的門口瞟了瞟。
曹氏知她不願留在此處陪著柳夫人悲戚,柔柔低語道:“去罷。一會兒回去時我替你捏個說辭,你莫要頑逛太久,早些回府便是。”
索良音謝過她母親,抓起帷帽,悄無聲息地從廂房的側門溜了出去。她在一眾姊妹弟兄間太過低微,一時竟無人留意她的去向。
她也鬧不清自己究竟是怎的了,因方才聽見索慎進與柳爽言語間似要不利於拂耽延,她的心便被一直牽著,出了廂房的門,便鬼使神差地往房後繞去。索慎進避開家眷,進了裏間獨與柳爽議事,她貼著牆根,順勢摸到了裏間的外牆。
索良音身段輕軟,悄無聲息地在縮身在窗欞下,果然聽得索慎進邊咳邊急喘的聲音,還有柳爽的溫言安撫。
過了一陣,隻聽見索慎進向柳爽吩咐道:“如今阿庭不在了,這樣的事少不得要你辛苦一趟,去告知賀魯外城廓的情形……好教那雜胡狠狠跌一回跟頭……”
聲音漸低下去,索良音再聽不見什麽話,亦不敢多留,貓著腰,快步離了牆根。
依照往常,她出了門便該去尋風靈,而今卻尷尬得緊。一來,外人眼裏她與風靈此時是勢同水火的仇家,一處頑笑,詭怪異常。二來,風靈傾心拂耽延,她早已知曉,但不知何時起,於拂耽延,她心裏存了一些細小的卻難以抑製的念頭,如同春雨過後的野草,頑固地生長起來。
她想不出麵對風靈後要說的頭一句話,可心裏又擱了那些聽壁腳聽來的話,想著要該要教拂耽延得知。
索良音滿懷心事,走得磨磨蹭蹭,渾然不覺前頭迎麵走來的兩人。
“音娘。”當先一人到了她跟前,停下腳步輕喚了她一聲。索良音慌亂中駭了一跳,抬頭見是未生,算是相熟的,她撩起帷幔上的遮紗,有些沒好氣地嘟了嘟嘴,嗔怪地剜了他一眼。這一眼教未生頓時失了神,微紅了臉摸著後腦勺低下頭去。
未生身後還有一人,身量較他高出了不少,索良音打起遮紗的瞬間便望見了他,半新的常服,再尋常不過的石青圓領綾袍,在他身上也顯得比任何旁的綾袍更出彩。
索良音忙放下遮紗,掩蓋起自己麵上無意流露出的傾慕,如舞蹈般地軟軟欠身,向他施禮:“延都尉。”
拂耽延不輕不重的“恩”了一聲,算作應過。
“你怎一人在外走動?”未生回了魂,左右望過皺起了眉:“平日裏便罷了,今日望日,人多口雜,你一人如何……”
若是放在平素,未生說這樣的話,她聽著心底熨帖,畢竟,自小除了阿母,無人會說這般細致的關切之語。可是今日這情狀之下,麵對著拂耽延,她竟是起了煩躁。
方才法常寺廂房內,管事說風靈帶著府兵橫穿了莫賀延磧,購回了棉籽,替拂耽延解難的話,尚在耳畔,餘音未消。風靈與他共修佛窟、風靈助他掃除通敵之人、風靈替他誘敵奪回軍資……樁樁件件都是她不敢想的,風靈全為他做了。
索良音心下懊喪頹然,暗忖,換做是她,必定也會擇選風靈那樣的女子,即便不為她的助力,僅僅是她那樣的特立獨行的性子,大膽不羈的行事,便已耀出足夠的光芒,掩蓋了周遭的一切。
“音娘必定是去尋顧娘子的,都尉若不介意,可否請音娘與咱們同行,好歹周全些。”未生還在絮絮地說著,索良音幽幽地歎了口氣,她不願與拂耽延一同去見風靈,可她極想與他同行一段,哪怕隻一小段路,哪怕有未生在側,哪怕是去見風靈。
拂耽延點了下頭,並未因她是索家的人便生了芥蒂,索良音鬆了口氣,強掩著發顫的嗓音:“多謝都尉。”
默然走了一段,未生不住地同她細聲說道些什麽,她渾然未進耳。她分明沒有那樣明銳的耳力感知,卻依然恍惚地覺得拂耽延渾重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下地透過帷帽上的遮紗,傳進她耳中,帶動著她的心跳一同“突突”地難安。
善棚將近,人流越發多了起來。適才在寺中父親與表兄商議的話在她口中打了好幾個轉,她雖不知他們將有什麽樣的打算,可他們提及了外城廓和拂耽延,必定是有個與外城廓相關的深坑,專等著他往裏跳。
她心口突突亂跳,急切地想要提醒拂耽延留神:“延都尉。”
“何事?”拂耽延側過頭,那圓潤敦和的嗓音,深邃有致的側臉,無端地使得她心跳漏了一跳。
他的眼神端嚴中帶著漠然,許是疆場上殺敵太多,不免還有些戾氣。索良音忽就憶起了柳爽的眼,不由慌了慌神,到口的話不知所蹤。
“不知都尉那一窟造得如何了?”拂耽延的目光還凝聚在她身上,她慌忙中隨意揀了句無關緊要的話。
未生笑眯眯地插進話來:“差不得快得了。畫壁上還差些顏色,再修飾一回,便功德圓滿了。正是要去請顧娘子幫手找個販賣上等青金石的,那東西雖貴些,但研磨了塗在壁畫上頭,保準百年千年不落色。”
索良音不知為何今日未生的話這樣多,拂耽延似乎無意搭話,隻跟著未生的話略頷首以示肯定,她也不好再說什麽,隔著遮紗,深深瞥了未生一眼,輕聲道了句“原來如此”,便垂頭默默走路。
那樁緊要的事還在她心口打轉,壓不下去,開不了口。她從心底裏偏幫著拂耽延,又顧慮著拂耽延不信她,更顧慮著父親表兄得知她泄露口風後的後果,在索氏深宅內,她當如何?她阿母又當如何?
患得患失之間,善棚已在跟前。風靈歡悅的一聲“都尉”,直撞入她腦中,猛然將她震醒,自嘲地暗笑:怨不得都尉心悅於她,為著他,她肯舍命,我卻連一句消息都不敢通傳,終是輸了她一大截子。
風靈轉眼瞧見索良音,見她仍肯來,並不因索庭的亡故疏遠了自己,心底又是寬慰又是激動,暫將拂耽延撂在了一旁,忙不地地上前拉起她的手,“音娘許久不見,可還好?”
佛奴冷眼旁觀了一回,終是覺得風靈厚此薄彼太不像個樣子,便打起笑臉,向被風靈晾在一旁的拂耽延與未生笑道:“都尉可是來瞧佛窟的?未生的手藝可還滿意?”
未生不懂虛推,“嘿嘿”憨笑幾聲,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縷得意偷眼去瞥索良音。
拂耽延也是個太過實在的,一絲不苟地道:“兵眷覺著好便是好的。”
伶俐如佛奴,竟不知該如何往下接話。
好在,風靈並未將這二人全忘了,與索良音姊姊妹妹地互問安之後,便取了幾枚素餅,一麵分予眾人,一麵“嘰嘰喳喳”地說得興起。
從頭至尾,拂耽延並未與風靈交過一語,索良音瞧在眼裏,心裏愈發絞痛:這二人哪裏還需言語相交,拂耽延凜冽淡漠的眼神,一落到風靈的身上,便如同夏季雪山上涓涓蜿蜒而下的清流,柔和潤澤;他堅硬的唇角,分明帶著一絲和煦,再配上風靈一貫的熱烈,整個善棚便成了初夏天山腳下的草場,明豔美好。
索良音在心裏頭冷冷笑了幾聲,又哀哀歎了一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