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認定了與顧坊無交情,再同他囉唕糾纏於情麵上的事便是蠢笨,風靈慢慢抹去臉上的笑容,平靜地退至對麵的一張高椅內坐下,拂了拂檀色的襦裙,“石阿郎既這麽說,我退予你便是。”
那石姓胡商不曾料想她如此爽快,麵上一喜,“顧娘子果是個爽利人。那定錢,某便撂手不要了。”
“顧坊行商向來規矩,這一回,咱們也該按著規矩來辦。”風靈涼涼一笑,目中帶出幾分銳利,“那幾位叔伯因是熟客,隻與我立了私契且不論,石阿郎是生人,故咱們是在市署立的市券,可還記得?石阿郎若一時晃神渾忘了也不打緊,風靈的那份,安妥地在這兒呢。”
說著她從店肆管事的手中取過一張硬黃紙,上頭市署的朱砂印章赫然在目,石姓胡商心中暗道不好,漸變了臉色。
“石阿郎瞧仔細了。”風靈蓄意朝那堆瞧熱鬧的人揚了揚手,朗聲道:“市券上書得明白:買賣兩方皆當守信踐約,凡有一方無故爽約,當以作價之三倍賠付之。今石阿郎僅以兩名閑漢無賴的憊懶行徑為托詞,便要同風靈毀棄定約,是何道理?”
“怎是賴漢憊懶?那二人說得明明白白,顧坊的上等布料中摻了蕁麻,那日市中眾人皆親眼見了。”石胡商辯道。
“親眼見了什麽?”風靈拔高了音量,直逼著他的眼睛厲聲問道:“是親眼見了我顧坊以次充好了,還是親眼見那兩無賴從我商肆中購了綢布?但凡有憑據,石阿郎盡管拿來質問於我,顧坊以誠待客的規矩風靈秉承恪守,從不敢違棄,卻也容不得人隨意揉搓。”
佛奴適時地上前一步,恍然徹悟道:“大娘,當街焚布那事,佛奴疑心了好幾日,究竟不可解,今日倒樹尋根起來,倒仿佛是想明白了一些。莫不是……莫不是遭人有心算計?倘或有人包藏禍心,將一盆髒水潑倒在咱們頭上,豈不是能順順當當地毀了市券立約,且不必償付一個錢。”
石胡商霎時黑了臉,拍案而起,指著佛奴大罵:“奴人無知,信口雌黃!”
風靈起身擋到佛奴身前,隨手拂去那胡商的手臂,他隻覺手肘一酸,竟是無力再抬舉,鬆鬆地垂下了手,隻向風靈怒瞪了眼,“你,你!”
“誰人信口雌黃?石阿郎當心知肚明。”風靈沉靜地踱開兩步,朝著另三名商戶淡淡地瞥去一眼,“咱們行商的,為了那點子營生,誰都不易,又都是人微言輕的,時常要受些不該受的。孟子有言,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咱們若是自不尊重,怨不得那些人來作踐。”
石胡商狠狠地一甩手,“你不必與我搬那些個酸腐文章出來,某不同你在此處計較,咱們市署辯黑白!”撂下話便往外去。
風靈拱手作了個揖:“風靈奉陪。石阿郎好走。”
另三人見狀亦悻悻然地起身告辭,口中稱自家商肆中忙亂,離不得人,卻絕口不再提退定之事。
店堂內的人魚貫而出,佛奴忙客客氣氣地替風靈將他們送出大門,又拱手向圍觀的眾人道:“敝店這幾日皆不曾開張,今日亦是如此,對不住諸位,想要些什麽怕是還要再等幾日。”門外張望的那些,心知肚明佛奴這是在下逐客令,說長道短的住了口,不斷窺望的也縮回了脖頸,意興闌珊地紛紛散開去。
佛奴賠著笑臉,慢慢將店門闔上。兩扇直條木框的門合攏在一處,發出輕輕的一聲碰響,這一聲響仿佛擊倒了防護的高牆,風靈一下癱坐在高椅內,軟了手腳,大口大口地深深呼吸,“這境況,當真比遇上沙匪更教人驚心。”
佛奴回頭抹了一把額上的汗,“可不是,不必同匪盜論理講情麵,隻管打殺了,倒也幹脆。豈知這些人狠起心腸來,比閻羅更甚。”
風靈好容易勻了氣息,若有所思道:“想來他們也是無法,柳爽命他們來,他們哪裏敢不來。他們在長安亦有店肆營生,愈發的不敢違逆那個索字。”
“大娘,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聽老奴一句勸,咱們商家開門做買賣,最是講究和氣生財……”店肆內的管事躊躇道:“不若咱們備下厚禮,棄了臉麵氣性兒,往柳公子跟前去好好地陪個不是,他得了臉子,胸口那口怨氣也便出了。他到底是那樣身份的人,也不至沒完沒了地同咱們這些小民糾葛。”
“管事的主意在理……”風靈站起身踱了幾步,忽停下步子,指向店肆緊閉的大門:“可自上回焚布之後,咱們避讓了這些日子,店門至今未開,可得了安生?非但不得安生,反倒是變本加厲地迫了上來,這分明是要絕我生計。我若一再退讓求全,隻怕他越發地肆意碾輾,卑賤得螻蟻不如。”
管事垂頭長歎,“不退讓又能如何?與他相爭無異於雞卵投石。”
“如今他自己不肯露頭,隻唆使了旁人來作難,大致還知道身份如他者,原不該這般行事,我便隻當不知他在背後作祟,咱們該如何便如何,明日開店。”風靈定定地吩咐道,“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幾個商家要退定,橫豎市券私契齊全,錯又不在咱們,隻需拿出三倍的貨資,自然可退。”
管事憂心忡忡地看了她幾眼,口中應諾,心說:自家阿郎性子和軟無爭,夫人雖要強些,到底還穩重,不知怎就教養出了小娘子這般橫衝直撞,渾不知懼怕的脾性。理確是她說的那個理,隻是,微渺如他們,要同高門貴胄論理,卻是要賠上不小的代價。這代價,有時是錢帛,有時是前程,有時也會是身家性命。
“大娘,老管事說的也不無道理。”佛奴跟在風靈身後往後院內室去,小心翼翼地勸道:“柳爽絕不是個善茬,咱們認個虧,對付過去算是大吉了,必得……”
風靈快步邁進屋子,掐斷了佛奴的念叨:“服個軟容易,那也得問問人家肯不肯踏這台階,左右柳爽是不肯饒我了,我又何必自輕自賤,上趕著去討沒趣。他不過來敦煌躲個禍,待長安消了風聲便要回的,能同我硬抗多少時日?咱們不在長安經營,卻要在沙州長長久久地呆下去,我不過是捱過他在敦煌橫行的一小段日子,換得日後在沙州的名望底氣兒。”
佛奴認真思忖了片刻,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風靈見他並不確信,返身闔上屋門,散腿在壺門榻上坐了。“細細分辨來,我總覺索家與賀魯部有些不幹淨,話我已撂給了延都尉,前前後後的古怪之處也與他講明,他若肯信,著手去查探,必定有所獲。倘果真如我所料,介時,柳爽便該即刻收拾匣笥行囊回長安去避嫌,哪還有工夫來理我?”
佛奴驚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吚吚嗚嗚”地說不清話。風靈忍俊不禁,伸出一根手指頭戳點了他幾下,“就知道你膽兒最小,一直未同你說,唬成個什麽樣兒,出息!”
“大娘,你莫要頑笑,這事非同小可,在外頭切勿露出半個字。”佛奴定下神,哆嗦著嗓子囑咐道,一麵晃著腦袋,仿佛能將方才風靈所說的從他腦袋中甩出去似的。
風靈一再向他確保,定不會往外頭去說,佛奴仍是不能十分放心,撫著胸口,痛心疾首道:“待咱們過了這一劫,再不同他們摻和,隻專心做咱們的買賣,千萬千萬。”
“你莫耽慮,你們這些人既是我顧家的人,我縱然是拚盡全力,也要護你們周全。除非我死了,橫豎還有我爺娘兄長在……”風靈拍撫著佛奴的肩背,低聲安慰。佛奴一把推開她的手,嗔道:“呸!我不過勸你安生做買賣,你便在這兒死呀活呀地膈應人。”
兩人一言一句地胡扯了一陣,阿幺來叫回安平坊用晚膳,風靈不願瞧見老管事愁眉不展的模樣,從後角門上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