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肆閉了幾日,風靈實是無事可做,除了永寧坊的康宅,也無別處可去,險些又冒出要往西州走一趟的念頭。可一憶及上回阿史那賀魯攔襲的情形,心裏頭又直打退堂鼓。
尤其是他扯下她遮麵紗帛的那瞬間,直對上那雙阿史那家族的金碧的目珠,凶光直射,駭人得緊。
風靈記得曾有一次商隊錯過了邸店,不得已夜宿荒野,半夜有餓慌了的狼群來襲,她與部曲一同將狼群擊退,彼時蒼狼眼中畢露的貪婪,凶殘且渴求的眼神,教她畢生難忘,想來與那日賀魯的眼睛一般無二,令人不由自主地發寒戰。
幸而,散蕩的日子沒過幾日,韓孟命人來請她去折衝府一聚,商榷開窟的事兒。風靈如遇大赦,一疊聲地喚阿幺來更衣梳髻。
阿幺聽是要去軍營,從櫃中取了一襲男款的胡袍出來,風靈在銅鏡前打散了頭發,往鏡中瞥了一眼阿幺手中鴉灰色的胡袍,暗忖這一趟大約是要見一見拂耽延的,穿成這樣未免太不講究。
不待阿幺離開櫃子,她轉身皺起鼻子,“那麽些衣裳,偏挑這一身,你這穿著搭配格調可要好好琢磨一番。”
說著她散著頭發,自行到櫃子邊翻騰,連扯出幾身衣裙皆不甚滿意。阿幺有些莫名,自語道:“今日這又是刮的什麽風?這不是照著慣常選的衣衫麽,眼前倒成了我的不是。”
風靈並不理會,自顧自地在櫃子中扯出一襲檀色底子絳紅小團花錦的襦裙,拿銀紅的絲絛綴著。她將襦裙貼在身上,扭身對著銅鏡比了比,頗為滿意,吩咐阿幺再取件白綾小衫子來配。
換過衣裳,淨了麵,抹上香膏,在唇上微微地抿了一抹嫣紅,又一改平常隨意的單螺垂辮,讓阿幺結了向來嫌繁複不肯結的百合髻,末了在後腦飄了一束散發,和著兩條與胸前絲絛同色的細軟綢條,稍一走動在身後靈巧晃動。
妝畢阿幺笑嘻嘻地看著她道:“大娘敢是動了春心罷,扮得妖妖喬喬,往折衝府中去見誰?”
風靈從銅鏡前起身,順手往她手中塞了一支滿地牡丹的銀簪,“但凡跟著我,人前必得體體麵麵的,我說過不曾?瞧你灰頭土麵的懶散樣,還不著緊去扮上。”
大半個時辰之後,佛奴趕著馬車晃晃悠悠地停在折衝府的朱漆大門前,風靈提起裙裾自車上靈巧一躍,穩穩地站在了地下,等著阿幺從車內慢慢下來。
韓孟早已在門前候等,見風靈下車,忙上前招呼。他本懷著些愧疚,想著風靈那日的遭遇,又聽聞顧坊連著閉店好幾日,料想這些日子她該是自顧不暇,這當口肯來折衝府,實屬不易。
不想他抬眼迎上風靈巧笑倩兮的眉目,絲毫不見愁苦的痕跡,倒是吃了一驚。寒暄過後,忍不住問道:“店肆裏頭可安穩了?顧娘子若是不便,也不必勉強,到底自家買賣要緊。”
風靈不以為意地一笑,“韓校尉也太輕看了風靈,多大點子的事,混過幾日便淡了。自江南至西州,偌大的營生,倘使樁樁件件皆要憂煩,風靈豈不要憂心而死。”
韓孟將信將疑地點點頭。
“罷,罷。”風靈擺手道:“今日來了便不提旁的事,隻說開窟造像。上回提我來籌辦壁畫一事,都尉可準了?”
“準了,準了。那樣功德無量的事,豈有不準的。”韓孟笑嗬嗬地回著,將她往裏頭領,“都尉正等著,今日正逢休沐,說要親往外城廓走一遭。”
風靈心裏頭一動,忽然覺得自己偶然一番熱心,作成了一樁上算的買賣,她與拂耽延分擔財資,共修一個佛窟,自此便有一樁事將二人聯係在一處,少不得時時要見麵。
想到此處,她低下頭抿唇莞爾一笑,腳下不由加快了幾步,跟緊了韓孟。
“笑什麽?”聲音仍舊不緊不慢,嚴謹沉悶,較之以往卻是多了些許溫和,又隱隱有一絲好笑。
風靈一抬頭,拂耽延正負了手,在堂前的石階上站著,一身半新的圓領襴袍已是打了好幾次照麵。風靈在心底暗暗撇了撇嘴:有錢帛替軍屬遺孤開造佛窟,怎就不留個三五錢替自己置辦身新衣衫。
見拂耽延正狐疑地望著她,風靈索性笑得更明媚了些,一麵向他福了福身:“不笑什麽,風靈生就的笑模樣,都尉幾時見我愁眉不展了?”
拂耽延聽韓孟囫圇個兒地述過那日市集焚布的情形,與韓孟一樣,原擔憂她心緒不佳,這麽一瞧,自己是多擔了那份心,那一如既往的笑容裏竟找不見懊喪的蹤跡,反倒衣裙光鮮,神采飛揚,他不覺微微動了動唇角。
“阿孟”拂耽延的目光停滯在她的襦裙上,口裏吩咐道:“予顧娘子備車駕。”
風靈輕輕拽了拽自己的裙子,本想說能騎得馬,再一轉念,在他跟前總巧不過弄得一身狼狽,今日好容易拾掇得體麵妥帖,有了女兒家的形容,自是不能騎馬,當如張韞娘那般秀雅端莊地在車內坐著才是。
阿幺跟著韓孟去備車,正值休沐折衝府內也不見有人往來,兩人便一上一下地立著,拂耽延沉默寡言的性子自不必說,然風靈一貫伶牙俐齒,霎時變得笨嘴拙舌,想說些什麽,卻猶猶豫豫地挑不出話頭,口中略略發幹。
過了片刻,拂耽延突兀地向她抱了抱拳:“那些已陣亡了的,和或許將要陣亡的將士,我替他們並他們的家眷謝過顧娘子。”
“不值謝。風靈此舉,亦是在替沙州商戶謝過延都尉和將士們的戍衛,保商道暢行。”風靈寡淡地應道。
此話若是同張縣令說,便是順溜得張口就得的話,但同拂耽延說起來,隻覺晦澀虛浮。她原是存了私心,想借此時常得見他的。
隔了少頃,風靈想起丁四兒,“都尉大捷,還未曾賀過。卻不知丁隊正現下如何,府兵營的規矩風靈曾有幸見識過,不敢擅入。聽韓校尉說,丁隊正再騎不得馬,往後便去公廨田打理倉廩,如此,他可還能在軍籍上?”
“勞煩顧娘子惦念著他,這幾日下地支拐能行了。”拂耽延道:“但凡軍中有殘損亡故者,自是不能再留在軍籍上。仍是要多謝顧娘子的那匹越錦,變賣所得的財資豐足,使得那些去了籍的與其至親家人,尚可得三年貼補。”
他分明替那些殘折府兵的生計絞盡腦汁,說出來時卻寡淡隨意,風靈仰麵凝視,可除了點頭,竟是對不上什麽話。
憋了許久,才鼓了鼓腮幫,來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都尉往後可否莫再‘顧娘子,顧娘子’地喚?咱們也算得是沙場上換過命的,為何還要這般生分?都尉不若隨意些,同我阿兄一樣,喚‘風靈’即可。”
拂耽延微微一怔,並不應聲,兩人之間粘滯著一層奇異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