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尚且寒酸粗陋,西廂房更是不必說了,但好歹還有床榻被褥。
風靈就著昏暗的油燈啃了幾口幹胡餅,摸出水囊灌了兩口冷水,算是對付過了腹饑。
能單住一屋,此時於她而言,再無比這更稱心如意的事了,她心滿意足地和衣臥倒在榻上,閉眼便睡。
次日清早,屋外府兵集隊的動靜將風靈猛地驚醒。她騰地從榻上坐起,揉眼看向四周,天已大亮。這時方看清屋內情形,身下的被褥灰暗發黃,屋內果然是簡潔得不能在簡潔。
她起身撣平了身上的胡袍,開門探頭往院子裏張望,上房還未有動靜,東廂房的門窗敞開著,裏頭好似已無人。
院外府兵大約已收拾起了帳篷,集隊待發。風靈趕緊順著門縫溜至院子裏,打了些許井水洗麵漱口,再往上房去取銅盆打水服侍彌射起身。
不足二刻,彌射梳洗收整停當,風靈戴上帷帽,跑去院外喚人拿繩床來抬。大車和趕車的車夫早已安妥候等,隻等彌射上車。
兩名兵卒小心地將彌射搬抬上車,風靈剛要跟著一同入車內,一名府兵隊正上前請道:“請娘子騎馬趕路。”
風靈放下已抬起的腿,回身狐疑地看向說話的隊正。那隊正自覺突兀,忙補道:“大車若得輕便,好行得更快些,早日抵達西州,免得路上出什麽紕漏。”
好生粗糙的托詞,不知拂耽延打的什麽主意。風靈在心裏冷哼一聲,原想問他,如何知曉一個胡婢舞姬會騎馬,車內少了她又能輕便幾許。但一念及這一路可以同府兵們一同策馬奔馳,可早抵西州,也可不必整日悶在車內,便改了主意決心裝傻充愣,什麽也不問。
她探頭入車內同彌射交代了一兩句,伸手便接過隊正遞來的韁繩。
到了馬背上,她這才覺得整個人都鬆快開了,連遠處白雪皚皚的山脈,望著也比透過車壁窗格望到的更為壯闊。隊正接了拂耽延的令,高聲下令開拔,百人的馬隊撒蹄跑起來,不一會兒便成了茫茫戈壁與巍峨雪山之間的一團黃色煙塵。
馳了一陣,行在她身側的那名隊正歪頭朝她看了一眼,口鼻悶在紗帛中甕聲道:“娘子好騎術。”
“將軍過獎。”風靈側頭回道。
那隊正沉聲笑了笑,“娘子過獎才是,小姓丁,行四,不是什麽將軍,隊正罷了。”
風靈隔著帷幔上的皂紗朝他點頭一笑,也不管他瞧見沒有,回頭專心策馬,甚是快意。
自敦煌城至西州,取道伊吾道,足有兩千裏之遙,雖官道平整,車馬暢達,仍是行了十數天。
日間隔兩個時辰一歇,每逢歇腳時,風靈便下馬去大車內照料彌射,同他說笑一陣,眼見著他一日好過一日,至後幾日手腳皆能動彈,亦能攙扶著走上幾步。
夜間投宿驛館,照例是由拂耽延親手替彌射換藥換衣,且每夜都予她單獨一間屋子歇息,有那麽兩三晚驛館騰不出單間,卻是她住了原該拂耽延宿的那一間,拂耽延反倒在驛館外,同府兵們一同睡了帳篷。
府兵們隻當她是平壤縣伯收的姬妾,雖好奇帷帽下的麵容,也不敢同她多言語,隻有那喚丁四兒的隊正,時不時地會與她說上幾句,所說的不外乎是通遞拂耽延的指令。
不出三日,風靈從丁四兒那套問出了他們會在西州滯留修整多少日,哪一日開拔回敦煌城。暗自掐指算了算,這幾日內自己可否將西州的鋪麵安頓妥善。
十六日後,終是進入了西州地界,一路順遂平安,仿佛人人皆鬆了口氣。
次日行至高昌城城關外五裏處,遙可見矗立的土黃色樓觀。再走近些,城門外駱駝成山,馬匹行人皆不許隨意出入,早有安西都護府的人清空了城門,出城接應。
風靈坐回大車內,跟著隊伍一同進了城。不一會兒城外堆積滯押的商隊一一通驗了過所,陸續放進城來,人流漸漸混雜起來,不時有車馬行人在大車邊推搡擁擠。
風靈撩開車上的簾幔四處瞧了瞧,向阿史那彌射道:“此處便該別過了。”
彌射笑著遞上一劄文書模樣的紙卷,風靈接過展開來看,卻見是一劄放歸奴婢的文書,上頭方方正正地蓋著平壤縣伯的朱紅大印。“你冒名頂替而來,雖入得了城,卻要如何出城?縱使你有本事出得去,免不了要費一番周章,有了這個便容易了。”
風靈心頭一熱,不知要如何感謝才好,彌射擺手罷了她的謝,“一來我與你極是相投,現下既歃血盟了誓,又承蒙一路照料,舉手相幫在所不辭。二來……”
這一路他說話都快直,此刻卻吞吞吐吐猶豫起來,“二來,張縣令的長女,韞娘,她對你讚許有加,日後還望你,多加照拂。”
“義兄隻管放心便是。”風靈心領神會,掩口笑道,“風靈省得。”說罷她將文書塞進隨身的布囊,撩起簾幔,隻一眨眼功夫,彌射再望出去,攢動的人群中已不見了她的身影。
風靈一混入人群中,飛快地掀去頭上的帷帽,混雜在各色發色目色的人群中,瞧著大車在漸行漸遠,這才投身擠入熙熙攘攘的市集中。
秉持著商家的敏銳,這一路上落入風靈眼中的皆是各色貨品:益州的麻紙、薩珊的琉璃盞、於闐的羊脂白玉、中原的絹綢綾錦、替壁畫上色的吐火羅青金石、拂菻的鎏金器物,甚至是衣衫輕薄,旋轉如飛的美豔胡姬。
耳中聞得叫賣不斷;車轔轔,馬蕭蕭;龜茲僧侶的梵唱;琵琶羯鼓的歡悅;漢話、粟特話、突厥話、天竺話,相互纏繞融合在一處。較之敦煌城,如今的高昌更是個玄妙繁榮的所在,同風靈數年前到過的高昌城仿佛不是同一城。
安西都護府在此四年的經營,將所有的殺戮掠奪政變,都化成了繁昌興盛,而流水般往來不絕的貨品行商,在風靈眼中都化成了滾滾不斷的利獲。
她心裏大呼,怨不得今年西州來的商客少,有這樣大市,誰還願意冒著被劫掠被砍殺的險,花著兩千裏馱運的耗費,來敦煌城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