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耽延在石階上默立了片刻,將地下的佃戶一個個仔細打量過來,末了沉聲問道:“你們有何訴求?”
打頭的佃戶雙膝在地下挪了一挪,向前行進了半步,俯身在地端端正正地行了個叩拜,拂耽延皺了皺眉頭,似有些不悅,“有何事訴求你直說便是,何須行此大禮。liudianxing.com”
“我等求都尉憐憫,賞一條活路走。”老佃戶直起身抬起頭,麵上已是老淚縱橫。
“我等原都是些無依無靠的可憐人,蒙索公不棄,許咱們耕作大沙山下的那些田地。按理咱們原該每歲奉上產糧十之五以供索公,索公卻道,那地本不是他家的祖產,因不忍見咱們這些人餓死,便私自準了咱們耕種,如今雖有收成,卻斷無收納供奉的道理。”
人群嗡嗡的議論又起,不外乎是對索慎進“善舉”“耿直”的讚譽,風靈在小樓的窗口撇了撇嘴,“尹猴兒差事辦得果真好,那樣的賞賜隻嫌少了呢。”
佃戶們身後還有跟著些婦孺家人,言及此,已有不少人低頭啜泣起來。一思及日後恐再無殷實優渥的日子,那些個眼淚倒是淌得貨真價實。
“都尉如今要收了田去,咱們這些佃戶再無地可種,無以維生,一家老幼婦人,餓死田頭的情形,都尉可忍見?”老佃戶適時地顫聲稟道。
拂耽延擺手止了石階下的沸議,對那老佃戶拱了拱手,“阿翁不必如此。敦煌城雖也設為軍鎮,卻因周遭流匪外敵不斷,府兵須得日日操練,厲兵秣馬,平日裏無暇農事。故此,公廨田仍需佃戶耕作,所收米糧,八分交予折衝府充作軍糧,餘下二分便由佃戶自留。”
那老佃戶未曾料到會有此一說,驀地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接話。來時按著尹猴兒的吩咐,隻管哭窮喊冤,迫得都尉束手無策時便由張縣令出麵和事,勸說都尉丟開公廨田,轉而向朝中請要公廨錢。
而今情形急轉直下,他心中無底,隻得拿眼偷偷地瞥拂耽延身後的張縣令。
身後有人輕扯了扯老佃戶的衣擺,細聲道:“索公向來隻收咱們五成,若要繳八成,未免也太過吃虧……”
又有一人低語道:“敦煌城內大多行商,田地雖少,佃戶也未見得多,咱們若是不種,他未必還能尋得到如此多的佃戶來接手。”
一語點醒老佃戶,他忙直起身子,指著身後的那些佃戶道:“都尉開口便要八成,且問問他們,願是不願。”
他身後的佃戶們一齊梗直了脖子,皆道,“若分不得五成,斷不再種這地的。”
“對!五成!”佃戶們紛紛應和,“若無五成,不種也罷!”
更有膽大激進的喊道:“請都尉往別處尋軍糧去!”
韓孟忍耐至此,再壓製不住火星迸發的脾氣,“爾等田舍郎,敢是將折衝府署當做就地壓價的集市了,當真是膽兒大得撐破胸膛!”
一時吵囔起來,府署門前婦孺哭喊,老人哀訴,百姓激憤,混亂成一片。
拂耽延重重地閉了閉眼,一咬牙,抬高了聲音向眾人道:“各位予我三日,三日後仍在此門前,必定予諸位一個稱心合意的答複。”
言罷便回身退進朱漆大門內,進門見張伯庸緊隨身後,他停下腳步,“還煩請張縣令疏散百姓,安撫佃戶。”
走了兩步,又頓足回望門外的糟亂,喚住領命而去的張伯庸,“張縣令切記,莫以刀箭相對。”
門外眾人見都尉未有句準話便抽身離去,聲浪霎時更高,朱漆大門內又跑出兩隊府兵,架起拒馬,好隔絕開人群。張伯庸立在台階上,又是頓足又是揮手,好一通忙亂。
“好大的聲勢!”風靈觀了半晌,歎道:“一群口稱自身無依無靠的佃戶,竟敢這般要挾朝廷的五品大僚,顯見未將都尉和整個折衝府放在眼中。倘若沒個強健的靠山,誰人敢?”
“索氏真如此利害?也沒個一官半職,不過是與官家說得上話的鄉紳,怎就無所忌憚至此?”佛奴搖了搖頭,“這些個佃戶也不是老實本分的,平日裏得了索氏好處,早就比旁的鄉民富庶了許多,而今眼見著肥水流盡,豈有不急的。要我說,不種便不種了罷,我那社邑中有的是盼著做佃戶的社人。”
風靈睜大一雙杏眼,緊緊盯著拂耽延消失在朱漆大門後的身影,幽然道:“佃戶也罷,索氏也罷,隻怕身後有更堅實的倚靠,位高權重,全然不將折衝府都尉當做一回事。”
“佛奴,你可探清了那延都尉究竟是何來曆?”朱漆大門闔攏,她將視線轉回。
佛奴忙不迭地點頭,“大娘不說我倒險些忘了,前些日子便探聽著了。這位都尉出身確是寒微,父親曾是開朝蔡國公府上的胡仆,不知姓氏,母親或是府內的管事娘子,同咱們一般,是唐人,故那延都尉上回在索府內所言不虛,當真無姓,樣貌也半似胡人半似唐人。因他父親跟著先蔡國公出生入死了幾回,也不知立下了什麽樣的大功,得以脫了奴籍。”
“貞觀四年,時年僅一十五,他入征玄甲軍,隨代國公出陰山征討東胡人,陣前脫穎而出,後率百人奇襲頡利可汗王帳,斬殺東胡大將於牙帳前,方知他不僅驍勇無懼,竟還通曉兵法,自此在軍中聲名鵲起。歸長安後,聽聞聖人很是賞識,命他拜於左衛中郎將蘇將軍門下,教導過一陣,後因兵部柳侍郎看重,收於麾下。”
聽罷,風靈默了半晌,沉吟道:“按說他正該是如日中天,怎就被遣來邊城戍守……”
“大娘這便有所不知了。”佛奴輕描淡寫地笑道:“似他那樣的出身,任是聖人再讚賞,也越不過那些門閥士族去。偏巧他命好,新上任的兵部柳侍郎,慣會揣摩聖意,心知聖人看重於他,亦看重邊境商事,便討著巧地將他送來沙州,待他收拾了乙毗咄陸的餘孽阿史那賀魯,蕩平商道匪寇之後,再回長安,軍功卓著,金符加身便容易了許多。柳侍郎識人薦人,正薦在了聖人心坎上,對上合了聖意,對下攏了人心,上下逢源,上上算的買賣啊。”
佛奴侃侃而談,風靈緩緩偏過頭,驚疑地看著他,“你何時將朝堂人心也摸透了?”
佛奴嬉笑著住了口,連連擺手,“胡謅的。”末了仍是忍不住又多嘴了一句,“大娘可知那柳侍郎是誰?”
不等風靈應答,他便自答道:“正是索慎進正妻柳夫人的胞兄。”
她心頭一震,眼前漸漸顯出兩條明晰的道來:一條是索氏,地方鄉紳,於一方一呼百應,依附朝中權貴;一條是拂耽延,眼下雖是虎落平陽遭犬欺的情勢,遠在長安城中,他卻是聖人眼中能見的貴人。
不消多加思慮,即刻她便明白了該擇哪一條道行之。
“佛奴,快些回店肆。”風靈忽然抬手闔上支開的窗欞,急急地就要下樓,“貴客將至,拖怠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