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慎進幹巴巴地笑了幾聲,自席上起身,一麵吩咐另替風靈置一席,一麵親自引了她一一見過在座諸人。
康達智與另一豪商她原就認得,不必贅述,另有索慎進的嫡長子索庭,敦煌縣令張伯庸,那位貴重的突厥男子,正是曹氏口中的相看之人,右監門大將軍,阿史那彌射。
剩下的那一位,不待索慎進引薦,風靈已斂衽屈膝行禮,“風靈今日尚能安好地立在此處,還多賴了這位將軍解難,卻還不曾好好謝過,敢問恩公高姓?”
那郎將拱手還了一禮,“在下拂耽延”。
言罷便不再多置一詞。風靈暗暗挑了挑眉,心道,這一位日後便是沙州主事的了,有了荒原上那番際遇,按說討個親近也是順理成章的,可這人口風偏這般生冷,往後隻怕是難了。
又一轉念,覺著這人好生奇怪。問他姓氏,卻隻說了個名兒。拂耽延,聽著名字果然是個粟特胡人,可自己分明問的是他的姓氏,他文不對題地回了個名字,口風密實得連姓氏也不願透露?
也罷,既是粟特人,來來去去也就那九個大姓,莫不是生怕哪個粟特大姓同他攀扯上聯係,難免行些徇私之事,便有意不肯道明?
“這位是新到任的沙洲折衝府都尉,瞧這意思,兩位早已見過了?”索慎進這一問將風靈已繞了數個彎的思緒拉扯了回來。這個故事說來繁複又離奇,風靈並不想多加解釋,隻彎起眉眼,向索慎進討巧地一笑。
“風靈結識延都尉倒是比咱們都早。”一旁的康達智熱熱鬧鬧地笑著插上了話,他已從佛奴那處得知遇劫之事,順勢執起杯盞,也向拂耽延謝道:“大娘多蒙延都尉搭救,我這做阿兄的也該誠謝一番才是,便借了索兄的一盞酒水,敬一敬都尉。”說著仰頭一飲而盡。
拂耽延依舊一臉的寡淡,起身隻道了聲“好說”,便執杯同飲了一盞。
索慎進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康達智,又瞧了瞧拂耽延,麵頰忽地抽動了一下,旋即又回複了笑容,口氣隨意地問道:“聽著名諱,都尉仿佛亦是粟特人,卻不知是昭武九姓中的哪一支?”
拂耽延放下杯盞坦然道:“家父原是依托在萊國公府內的良人,不知其生父為誰人,更不知姓氏,故在下無姓。”
眾人皆是一愣,一時無人接話。出身良籍卻寒微,浴血沙場拚得軍功,得拜官身,這樣的事在當朝倒不稀奇,隻是換做旁人,恐怕絕不會如此坦蕩蕩地直言這樣的身世。
索慎進眯了眯眼,重新審視了一番這位被人稱作“延都尉”的郎將,二十七八的年紀,麵相剛直不苟,說來也奇了,無依無靠,門戶單薄這等為人所不齒的事,在他說來竟是坦蕩尋常,毫不羞愧。索慎進的心不知不覺地向下沉去,為說道不清的將來煩亂起來。
風靈猛然驚覺窗外的羯鼓聲停了,自她進了閣子,便再沒人往隔壁園子女眷群中投望過一眼,她偷偷瞥了阿史那彌射一眼,見他全副的注意力皆在拂耽延與索慎進身上,仿佛並未惦記著方才那叫人驚歎的舞姿。
風靈不覺悄悄鬆了口氣,顧不上理會那延都尉究竟姓什麽,也顧不上揣測在座那些人心裏在想些什麽,********轉向她的那買賣營生,遂口氣歡悅地向眾人道:“此番西來,帶了些新織錦,東西並不貴重,隻這花樣織法,市麵上絕少,尚還看得。風靈特替諸位各備下了一匹,權當是個見禮,還望莫辭。”
閣子外早有人將那些織錦備好了送來,聽聞風靈令下,便魚貫搬入閣子內,一字平鋪陳在正中。一色的墨綠素麵,乍看起來不見有什麽稀奇之處,再仔細一瞧,濃重的墨綠色的覆蓋下,一層略淺些的織紋漸漸浮現,淺色紋路光澤柔和如月光,好似摻了銀絲,細辨之下又不見有銀絲。大幅的百雀圖織紋,根根鳥羽,分毫畢現。
在座另一豪商眨了眨眼,不由又將風靈從頭至腳打量了一番,嘖嘖稱道:“大娘好大手筆,若某瞧得不錯,這便是越錦了吧?倘若這個都不能算是貴重之物,天下恐怕也難尋出幾件貴重的了,顧坊果然豪氣得緊。”
縱使索慎進這樣的門楣中,也不過是聽人講過幾回,阿史那彌射便更是不認得眼前這流光浮動的織錦為何物,那豪商又歎息道:“便是長安市麵上也不過偶爾見之,越錦產出不多,大多都是供奉宮中的,極少流入市井,縱然有,隻怕沒有五百金為定,連一片布都見不著。”
“這可如何使得。”索慎進晃著腦袋推讓道:“所謂無功不受祿,見禮原不過是圖個利市,哪有大娘這樣抵真的?”
風靈隨手拈起一段織錦,有意使它迎向窗外的光線,上頭的鳥雀越發明晰,奢而不揚,沉穩中透著不可抵禦的華貴。“諸位言重了,不過是一點自家的產出,風靈還怕上不得台麵。大家倘要拒,可就是真瞧不上風靈了。”她說得緩慢,半是認真半是仗著年小嬌嗔,再有康達智推波助瀾,眾人也不好再拒,各自謝過。
風靈勾起唇角,笑容滿溢,心下甚是得意。自忖沙州內大凡有頭麵的人物,今日皆被她的敲門磚砸到了,待日後少不得有事相求,也好說得上話。
“顧娘子的好意,恕在下隻能心領。”一片和樂的推杯換盞中,驀地冒出個硬冷的聲音。風靈放下酒杯,唇邊的笑意漸漸凝住。
眾人抬起頭,隻見拂耽延一臉正色,先是向索慎進拱手一揖,“在下公職在身,若非有事要向索公請教,按說原不該列席這樣的私家筵席。”說著又轉向風靈,“這見禮便更不該收受,還請原諒則個。”
席間霎時靜如止水,索慎進胸口騰起一團慍怒,先時言明了是替這位延都尉接風洗塵,他倒是如期赴約了,可進門說不上兩句客套話,直剌剌地便問那四頃公廨田的情形,酒宴初起,他又拒退了胡姬歌伎,現在倒好,索性說自己原不該來。
康達智轉眼瞥見一旁的敦煌縣令麵色難堪,風靈又被架在那兒下不來台,忙站起身麵上堆起笑,“延都尉秉直司聰叫人敬服,隻是眼下不過一場私交,與公事無幹,何必這般較真,再者,延都尉也未著官服前來不是?”
拂耽延沉吟了片刻,自點了點頭,“既如此,這越錦,我便先收著了。”聽他這麽一說,康達智、風靈和敦煌縣令皆鬆下口氣,可這口氣還未全然順下,便聽他接著又道:“還煩請顧娘子差人多走幾步,將這越錦送至城西營房中,隻說是敦煌商家贈給的軍資便是。”
風靈再端不住臉上的笑,繃直了麵頰,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應道:“盡遂延都尉之意。”
一旁的敦煌縣令目光在那越錦上流連了一轉,心道,上峰都這麽說了,可見這越錦是與自己有緣無分了,遂橫了橫心,“既有延都尉表率在先,正是替某解了個難題。某這一匹,也請顧娘子一並送至營房,同充抵作軍資使。”
“如此,在下替沙州府軍兵謝過顧娘子。”拂耽延得了應,一絲不苟地道謝,轉而又向索慎進與阿史那彌射拱了拱手,“營房中還有事,便不打攪索公宴客,就此告辭。公廨田一事,還勞煩索公費心,在下半月後再來討教。”
阿史那彌射與索慎進一同站起身,卻見那延都尉不待他們挽留,徑自禮過,轉身便跨步向外走。風靈緊盯了他幾眼,他卻恍若未見,隻在經過她身側時低了低頭。閣子門口的兩名侍衛見狀緊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