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周太太穿著睡衣,披散著頭發,坐在梳妝台前發呆, 周老爺坐在床上奇怪的看著她,
“淑蘭,淑蘭?”他喚她,好幾聲後才將周太太的神思拉了回來。
“啊?嗯?”
“你怎麽了?魂不守舍的。”
“咳----”周太太長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蹙起眉頭,說:“有些事我實在不明白,你說,若君對瑞安到底有沒有心?”
周老爺嘴裏“砸”了一聲,白了妻子一眼,笑了笑說:“這事你都說了好幾天了。他兩是夫妻,嘴對嘴喂藥有什麽嘛……而且他們現在住在了一起,沒準啊,很快我們就有孫子抱了。”
“喲,這個還用你說啊,我也急著抱孫子呢。說也奇怪,連大夫都說,瑞安這次康複的速度簡直就是奇跡,那麽重的病,竟然短短幾天就恢複了。真不知道這梅若君用了什麽妖法。”
“妖法?”周老爺瞪圓眼珠,奇怪的看著周太太。
“我聽翠柳說,她這幾天的確沒有出採菊園的門,對瑞安服侍的也是周到入微,她會不會有什麽陰謀?”
“陰謀?!”周老爺越來越聽不懂周太太的話,打斷她道:“哎哎哎,淑蘭,你這是怎麽了?之前是擔心她嫌棄瑞安,後來又擔心瑞安的病會傷人,他兩無法圓房,現在他兩情投意合也住到了一起,你又開始擔心若君有陰謀,你是不是太杞人憂天了?”
周太太看了一眼床上懵懵懂懂的丈夫,無奈的搖搖頭,她心裏擔心的是梅若君看起來太過冷靜,太過安分,她果然再也沒有出採菊園的大門一步,沒有偷偷的去見瑞康,而瑞康經曆了一頓打之後,似乎也變了一個人,每天就是上學放學,兩人之間完全沒有任何的交集,甚至連麵都沒有再見過。他兩之間的這種徹底轉變,讓周太太心中很不踏實,總覺得一切都太順利,太容易了。
“唉,那個混小子呢?傷好的差不多了吧。”周老爺問。
“哦,你現在擔心他啦?當日下手時怎麽不心疼?一副不打死他不罷休的樣子。”周太太很是抱怨的白了丈夫一眼。
“咳,我沒被他氣死已經是奇跡了。你說我怎麽就生了這麽個不懂事的兒子?他居然真的自己跑去退婚!真是丟死人了,程家派來的人的話說的多難聽啊!說我們妄為詩禮之家,說我們教子無方,說我們言而無信……咳,我當時真想找個洞鑽下去算了。”周老爺想著想著又皺起眉頭,覺得胸口發悶。
周太太忙安慰他說:“算了算了,退都退了,被人罵幾句也就那樣了。也許他兩就沒那緣分吧。”
“唉,他在程家和人說,他另有心上人,又說什麽一輩子也不會和那女人結婚,這是什麽話?既然有心上人,為什麽不結婚?那個女人一定有問題。不行,我還是得找個時間好好問問他。”
“老爺,好不容易家裏安寧幾天,您就讓大家安靜安靜吧,瑞康雖然毛躁不懂事,但是做事還是有分寸的,不會亂來的。您就放心吧。這事我會解決的。”
周老爺想想也是,經過這麽一場風波,家裏人人都需要一些時間緩衝一下,歎了口氣,問:
“他的傷好些沒有?”周老爺關切的問。
“還好瑞康壯實,不然你那樣下死手,早被你打死了,沒事了,昨天就去上學了。老爺,您就好好保養保養吧,養好了身子才能抱孫子啊。”
“咳,是啊,瑞康這個婚一退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結婚,現在隻能指望瑞安和若君早日為周家添丁了。”周老爺無奈的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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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採菊園,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安詳,陽光透過玻璃窗斜射進來,暖洋洋的,瑞安坐在窗邊,伏在案上畫著一副仕女圖,他以前很少畫人物,畫作多以花卉靜物為主,但是這次病愈後,他的心境開朗了許多,開始畫景畫人畫小動物。
若君坐在他對麵,在陽光下給洵美紮辮子。洵美一開始有點害怕瑞安的容貌,不過時間久了,瑞安性情和順,也就不怕了。
若君給洵美紮了兩條小辮子,用紅色的綢緞綁了兩個蝴蝶結在上麵,又在她額頭中間,用胭脂點了個紅點,更是粉妝玉琢的可愛。
拿了鏡子給她照了一下,問:“喜不喜歡?”
洵美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很是滿意,奶聲奶氣的說:“喜歡,謝謝姐姐。”
“瑞安,你看洵美漂不漂亮?”若君把洵美抱在自己腿上笑問。
“好看。像你。”瑞安抬頭微笑著說,眼神充滿了柔情,心底冒出一個令他自己覺得又激動又害羞的想法,是的,他希望洵美是他們的孩子,或者說,他希望他們也能有個像洵美一樣漂亮可愛的女兒。想到這,他心中有股燥熱升起,紅了臉低下頭去。
“對了,你哥哥呢?”若君問洵美。
“他嫌我笨,不和我玩。”
“嗯?怎麽會,我們洵美哪裏笨了?你去叫他來,我們玩遊戲。”
“他在大哥哥那呢,不會來的。他們在說什麽……三民主義…...我聽不懂,他就說我笨。”洵美有些委屈的說。
大哥哥,瑞康,咳,若君暗歎一聲,打消了去找舒誌的念頭,任何和瑞康有關的人,事,物,她都必須避開,越遠越好。
“姐姐,我們去捉迷藏好嗎?”洵美搖著若君的手臂。
若君看了看窗外的和煦的陽光,她已經有十天沒有出過採菊園了,她抬頭看了看瑞安。
瑞安微笑道:“去……吧,我……我畫……完這幾筆……就……就來找你們”
若君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說:“不了,我不出去。洵美,你去找翠柳玩吧。”她怕遇見瑞康,又是一場風波,她寧可躲在採菊園裏享受這份寧靜。洵美點點頭,拿了布娃娃一跑一跳的跑了出去。
若君走到瑞安身邊,看了看他的畫,一棵繁花點點的海棠樹下,一個美人身材嬌柔,衣裙飄飄,右手執一卷書,亭亭玉立,玉手纖纖正要伸手去摘花,神態嫵媚,臉型嘴角都像極了若君,美極了。
若君微微一笑,吟道:“閑暇執卷花影下,娉娉妖嬈映海棠”。
瑞安側頭回之一笑,換了一支毛筆,在硯台上潤了潤,提筆在畫的左上角將這兩句詩用草書揮灑書下。
“你的畫美字也妙,瑞安,你真的很棒。”她真心的讚美道。
他的眼中冉起自信的光芒,她欣賞他,或許她也會喜歡他,會嗎?他不知道,但是他看到她凝視著自己的畫作,嘴角帶著美麗的笑容,眼睛閃著光芒,她就站在自己的身邊,身上的幽香順著空氣進入他的鼻腔,讓他有些意亂神迷,他很想抱一抱她,但是他依然是自卑的,他怕她會拒絕自己,他怕會把她嚇跑,他怕會受傷,對她的讚美,他最終隻是回了一個謙虛甚至有些謙卑的笑容,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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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你這篇社論裏,有兩個錯別字,我幫你圈了。”舒誌坐在瑞康書桌的一側,認真的拿著一支鉛筆,在替瑞康做小秘書。
瑞康停下筆,看了看,“嗯”了一聲,他沒想到舒誌年紀那麽小,認識的字的數量卻已經不輸高中生了,又低下頭去繼續書寫。
“大哥哥,你是不是該刮一下胡子了?”舒誌皺著眉說。
“嗯?”他沒有在意,繼續落力的寫著,他現在對很多事都不在意了,或者說是不敢在意。有些事隻能回避,不去碰觸。他得到了助教的工作,變的更忙碌,這樣也好,他每天沉浸在學業和工作中,除了吃飯和睡覺,盡量讓自己的腦袋保持一種麻木的狀態,就像機器人一樣,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沒有喜怒哀樂,沒有知覺得過著每一天。
舒誌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哥哥!哥哥!大哥哥!”洵美興高采烈的跑進來,揚著手腕上的小花環。
“哎喲,你怎麽又來了?大哥哥在工作呢,你可別搗亂哦。”舒誌說著,從椅子上下來,上前拉著妹妹走到一旁。
“這花環是誰送你的?真好看。”
“我和翠柳在後花園采了好些花,大姐姐替我編成的花環,好看嗎?”她眨著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笑問。
“好看!”
大姐姐,若君,他的心刺痛了一下,禁不住抬頭看了一下洵美手腕上的花環,突然間,胸口翻騰起一堆的喜怒哀樂,他壓抑了那麽多天的情緒,他麻醉了那麽多天的知覺,一下子就都回來了。
編花環?嗬,她果然是過的無憂無慮,郎情妾意,這麽多天,她沒有看過他,沒有問過他,沒有打探過他,沒有任何的隻字片語。他以為她知道自己因為退親而被責打,會心疼他,會急著找機會來看看他,或者是讓舒誌和洵美傳一張紙條,或者一句話。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一天天的期待,一天天的失望,身上的傷逐漸轉化成了心上的傷。
她怎麽可以這麽殘忍,這麽冷酷,她的反應就好似他兩之間從來也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般,他一想到此,就覺得心口猶如插著把利刃,那個無情的女人正拿著刀柄,不停的轉動著。
啊!自己是多麽的愚笨,嗬嗬,他自嘲的冷笑兩聲,是啊,她已經和哥哥瑞安圓房了,新婚燕爾,濃情蜜意,怎麽還會想到自己這個笨蛋?
他早就從下人們的嘴裏聽說了若君是如何的衣不解帶的照顧哥哥瑞安,是如何的嘴對嘴的喂藥,是如何的小心周到,是如何的情投意合……每聽一次,他就想打自己一個耳光,他想哭,又想笑,想怒吼,又想逃避。他覺得自己徹頭徹尾的就是個傻子。
他臉上忽而傷心,忽而憤怒,忽而自己笑兩聲,忽而又像是要哭的樣子,讓舒誌和洵美看的很困惑。
突然瑞康站了起來,抓起椅背的外套,就往門外走去,他需要酒,需要酒精,需要酒精的麻醉。
他不知道自己在酒館裏喝了多久,也不知道怎麽會和另外的兩個不認識的酒鬼喝到了一塊,他的酒量還不錯,雖然暈乎乎的,但是聽著另外兩個酒鬼滿嘴的胡扯,倒覺得挺好玩的。
“我……我告訴你……老子我有一次一口氣喝了八斤……照樣在‘春香院’風流快活了一夜……”
“胡扯,我告訴你……你知道上次局子裏那陳胖子是被誰揍的嗎?就是我!我是誰你知道嗎?”
“我是燕子李三的師兄!哎……”
“切,你是燕子李三的師兄,我就是你爹!……..”
“嘿…….好小子,敢占爺的便宜……爺是你的爹……”
“我是你爹……”
“孫子哎,我是你爹……”
兩個人突然就為了誰是誰的爹吵吵起來,瑞康看著他們忍不住哈哈大笑。
其中一個酒糟鼻子,晃著手上的酒壺,醉眼朦朧的看著周瑞康,拍了拍身邊已經醉的眼睛都睜不開的酒友,大著舌頭說:“哎,這小子笑我們……”
小眯眼酒友趴在桌子上,抬眼看看瑞康,嗬嗬笑起來,指著他說:“一看就是為了女人……”
“英雄所見略同……”酒糟鼻子點頭說,拿著酒壺想往自己嘴裏灌酒,可是他已經醉的連自己的嘴也找不到了,酒灑了自己一臉,他也不在意,一臉認真的說:“唉,做哥的和你說,女人這玩意啊……碰不得……碰了啊就……傷心!”他說的好像很有經驗似的,一臉苦大仇深樣子,用手拍了拍心口。
瑞康一仰頭“咕咚咕咚”的大喝了幾口,他終於也有了幾分醉意,糊裏糊塗的說:“對!什麽海誓山盟都是屁……來,兄弟,咱們喝!不要女人!讓女人都見鬼去!”
三個人就這樣碰杯,一會胡扯,一會感慨,一會哭,一會笑的,喝到酒家要打烊,才被店家給轟了出來。三個人早就爛醉,勾肩搭背的一路大聲的又笑又叫的在大街上左搖右晃的走著。
不分東南西北的到處亂走了一會兒,突然一陣強光,打到瑞康的臉上,瑞康下意識的抬手一擋,看不清對方是誰,對方將車頭燈調成了弱光,瑞康這才看清,是一亮嶄新烏亮氣派的小轎車停在麵前。不一會兒,車門打開,從車子裏走出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穿著一身白色晚禮服,戴著時髦的白色鍾形帽,帽子上有一朵粉紅色的小花,白色高跟鞋,走起路來搖曳生姿,風姿綽約。
走到瑞康跟前,睜大了眼睛有些驚訝的喊了聲:“周瑞康!真的是你?你怎麽醉成這樣?”
瑞康喝的稀裏糊塗的,腦子和漿糊一樣,眯著眼看了她良久,也沒認出她是誰,隻覺得她的臉似曾相識。
那女子搖搖頭說:“我看你喝糊塗了,我是徐曼琳。想起來了嗎?”
徐曼琳?徐曼琳?瑞康使勁讓自己回想這個名字,啊,對了,冰山美人,外文係的徐曼琳,他想起來了。
“哦,是的,我想起來了。”瑞康使勁的用拇指和中指按了下自己的太陽穴,想讓自己清醒些。
“你怎麽喝的那麽醉?現在都已經半夜了。走,我送你回家吧。”
“不!”他突然清醒了一半,一揮手,斬釘截鐵的說,他不要再回那個憋死人,愁死人,苦死人的家了,紅鸞喜帳的採菊園,冷清傷心的詠梅園,不,他不要回去,他受不了。
“那……那你也不能在大街上和兩個醉漢瞎逛一夜啊。”她想了想說:“走,先去我家吧。”
“這……”
“這什麽啊?大男人婆婆媽媽的,你怕我吃了你啊!”徐曼琳上前拉開酒糟鼻子擱在瑞康肩頭的手,自己扶了他,往車子走去。
他被她塞進了車裏,很頭痛,一坐下,就靠在椅背上昏昏睡去。
酒糟鼻和小眯眼看著飛馳而去的小轎車,醉醺醺傻嗬嗬的笑道:“這小子桃花運可真好啊!”“希望不是桃花劫……哈哈哈哈”兩人又繼續搖搖晃晃的向前走去,消失在黑夜之中。